迷雾如流云奔走,倏忽间散去。
韩雪绍睁开眼,就像是一场浅眠之后的苏醒,有片刻间的愣神。
谢贪欢经常如此,她想,说些语焉不详的话,就像垂钓者将饵料系在钩上,沉钩入水,只等着鱼儿一口咬钩,可咬钩了,他也不一定会收线,如此反复,倒更像是戏弄。
他说“你离他远一些”,却又很快改了主意,说“如果可以,将他带在身边”。
倘若说出这话的人不是谢贪欢,韩雪绍恐怕早就失了耐性,要动手逼着他说个明白。
可他是谢贪欢。
韩雪绍暗自想到,谢贪欢这样叮嘱,纵使自己听得一知半解,也只能够凭借着那近乎盲目的信任行事。谢贪欢要她将祝寻鱼一同带去丘原之海,她听了,便就仔细思量此事。
这样的盲目地信任一个人并不好,她知道,但抵不住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幼时,韩雪绍从未信任过谁,早先拜入谢贪欢门下的时候,她也仅仅只是心疑这一切都是这位随心所欲的断玉仙君一时兴起罢了,等他厌了,自然要将她逐出师门。到了那时候,回韩家,或是四处漂泊,都随她,谢贪欢是不会在意的,身为仙君,他也不必在意。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收徒一事,多少都有个仪式,而谢贪欢却像是忘记了似的。
所以韩雪绍住在他洞府所在的枕水峰,大半年了,房中都没放什么多余的东西,每天都收整得整齐,就等着谢贪欢什么时候给她下了一纸诏令,让她收拾好东西离开——等到了那一天,她也不必犹豫要带什么东西走,总归也没什么留恋,走的时候也就痛痛快快。
等到谢贪欢终于发现凡间收徒似乎是有这么一种繁琐的过程,已是两年后的事了。
他对韩雪绍的心思一无所知,只当她性情如此,所以从未提及过。而他不说,韩雪绍更不会贸然提及,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某次茶余饭后,谢贪欢将面前动也没动过的碗筷推向一旁,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散漫地一垂眼,说,为师发现人间似乎有个规矩,收徒还要举行个仪式,要昭告天下,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你怎么想?
韩雪绍这才明白,谢贪欢是猫妖一族,得道便登仙,对这些繁文缛节毫不了解。
从头到尾,烦恼此事的只有她而已,她这么想着,没来由的,就觉得有几分好笑。
既然解开了误会,韩雪绍释然之余,仔细想了想,觉得委实没必要将“断玉仙君收她为徒”这件事情宣扬出去。更何况,她不想和韩家再有丝毫瓜葛,沈安世那样的人一个就够了,她不想因为沾了谢贪欢的光而被夸得天花乱坠,那是谢贪欢应得的,不是她的。
于是她说,没有必要,谢贪欢眼睛一眯,却又显出不依不挠的架势,非要办不可。
韩雪绍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你来我往地纠缠了半晌,她不善言辞,向来是说不过谢贪欢的,自然败下阵来,松了口,只说私下办个收徒的仪式便好,不必叫其他人知晓。
言尽于此,她忍不住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坚持?”
“原先不知道人间有这么一项规矩,如今知道了,当然要补上。”谢贪欢的指腹沾了茶水,在青玉桌案上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他大约是胡乱画的,韩雪绍看着,却觉得那些水痕渐渐成了形状,还不等她细看,水迹却已经干透,寻不见半点痕迹,与此同时,她听见谢贪欢一字一顿说道,“别的人有的,你也得有,我不知道给你,你就应该向我讨要。”
年纪尚小的韩雪绍听了都觉得他这话荒谬,“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我摘么?”
谢贪欢手掌托住脸颊,鬓间的碎发纠缠在指缝间,又款款地贴着腕节落下去,狭长的眼睛一斜,放在她身上,瞧她神色便知她说的是反话,倒也没有戳穿她,抿着唇笑了笑。
“三垣四象十八宿。”他眉目艳丽,凝着一种奇异的糜烂感,薄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一句话来,说的话虽然荒谬,却又格外可信,“乖徒弟,你要哪一颗,说来让为师听听?”
他眼底像是藏着漩涡,在吐息声中缓慢游移,是滚烫的,也是极致的寒凉。
韩雪绍初来枕水峰的时候最见不得谢贪欢这副懒散模样,看了两年,多多少少也看习惯了,并不吃他这一套,从容地望了他一眼,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神仙也会骗人吗?”
谢贪欢笑了,“断玉仙君确实是会骗人,唯独不骗你。”
他这玩笑话说得恳切,韩雪绍原本不想和他继续胡闹,听罢,只得随意指了一颗。
“心月狐。”谢贪欢扫了一眼,竟然真的站起身来,语气平静,说道,“我去去就回。”
眼见着他袖袍被风吹得鼓起,檀香般的气息浮动,韩雪绍这才明白他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说要去摘星,她随手一指东方第五宿,他就真要去天上将那颗星给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