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楼背靠幽静的树林,楼内不便施展拳脚,这教剑法的地方,自然就设在此处了。
拂开枝叶,碧绿的阔叶沾染几滴水珠,顺着叶尖儿滴下来,正巧落在祝寻鱼头上,他惊叫一声,瑟缩了一下,往日里是要趁机往韩雪绍的身上蹭的,这回却没有。一进树林,他就老实得像是个完全没有小心思的清朗少年,连系统看了都啧啧称奇,说他转性了。
当然,系统还说了一句:“我看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韩雪绍说:“如果你有实体,我还真想让你和祝寻鱼见上一面,叫你逞逞口舌之快。”
她终于逮住了系统的弱点,系统委委屈屈地一哽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它似乎也只是过来看她一眼,此后就离开了。这话题本是因祝寻鱼而起,如今又因祝寻鱼草草结束。
祝寻鱼磨蹭了一路,手里还拿着糖葫芦,没吃,糖饴散发着诱人的气味,欲融未融。
等他们终于拨开重重枝叶,抵达树林深处时,沈安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阵了。
他半倚在一方青石旁,长袍曳地,蜿蜒成逶迤的山脉,此前在城门之上,虽然风大,他束起的长发却没有丝毫凌乱,仪态端正,唯有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柔柔地垂在脸侧,让他整个人显得没那么冷淡疏离,朗然的眉眼低垂,指尖拂过手中逐渐融化的长剑。
“入云关”一剑,没有真气加护,遇了人的体温就会融化。
然而,听说是一回事,真当看到这幅景象又是另一种感觉:玄金是固体的时候通体漆黑,宛如山石,当它化为液体时,则更像缓慢流淌的黄金,却不似黄金那般惹眼,那是一种暗金色,就像历经数百个春秋之后遗留下来的旧物,惹了古朴,也可见其耀眼夺目。
听到动静,沈安世收起剑,缓缓抬起眼睛,就像是夜半之时的巍峨雪山倾身落下。
“叔父。”韩雪绍唤了一声,让开身形,将背后的祝寻鱼露出来,示意他上前。
小少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踌躇着上前了,很不好意思地也跟着喊了一声“尊者”。
“你便是祝寻鱼吧。”这样年轻的修士,沈安世见过的实在太多了,也并不觉得被冒犯,昨夜韩雪绍同他提及过一次,他便记得了这个名字,缓声安抚道,“不必拘束。”
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祝寻鱼也算是认命了,面上仍是那副腼腆羞涩的神情,脚下却往前迈了几步,在沈安世稍微有些惊讶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递出藏在身后的那串——
糖葫芦。
……糖葫芦?
韩雪绍不理解。
沈安世也不太理解。
让你别拘束,可不是让你做这种事情啊。
幸好系统不在,不然瞧见这景象,它指不定又要怎样闹腾了。
众目睽睽下,祝寻鱼露出他惯有的那副绵软笑意,眼睛弯了弯,见沈安世一时间没有反应,便将手中的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说道:“尊者屈尊纡贵来教我剑法,我知道尊者是受了师尊所托,晚辈什么也没做,就得了此等天大的便宜,实在太过幸运。我想着两手空空并不好,来的途中左思右想,没想到合适的东西,只好将我自己喜欢的赠与尊者了。”
他这么一说,韩雪绍就明白他磨蹭了一路的原因了,神情不由得有所缓和。
心里想,这祝寻鱼虽然总喜欢撒娇,喜欢偷懒,关键时候还是很明白礼数的。
沈安世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东西。他百年前就已经得道登仙,早已无需食用凡物,更别说这种街边常吆喝的、只有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了,可转念又一想,面前笑盈盈的少年对他来说确是小孩子,小孩子天性如此,要将喜欢的东西赠与自己,是因为他天真无邪。
祝寻鱼是自己侄儿的徒弟,既是晚辈,他身为长辈,多多照拂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沈安世只是迟疑了一瞬,便从袖中伸出手来,轻巧地捏住竹签,从祝寻鱼的手中接过了那根看着外面太甜里面太酸的糖葫芦。一个谪仙似的人,拿着一根糖葫芦,这景象实在又荒谬又叫人好笑,沈安世道了句谢,本是客气,没想到祝寻鱼竟说“尊者,这是我一片心意,这糖葫芦真的很甜,你一定要尝尝,好不好”,这就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韩雪绍看了祝寻鱼一眼,祝寻鱼就哑了声音,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沈安世。
沈安世确实为难,视线在祝寻鱼脸上略略一扫,沉默片刻,勉强应了一句“好”。
他并非不会拒绝别人的人,然而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世人求他,动辄便是求他做些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忽然遇到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且还是求他尝一尝糖葫芦,他觉得纳罕之余,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就像是挥剑便将山川踏平一般,启唇应允了。
这一个小插曲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被揭了过去。
方才途径铸剑楼的时候,迟嫦嫦听闻了此事,让侍女送了两柄铁剑过来,不算太好,但剑锋不利,很适合初学者使用,此时韩雪绍将两柄剑从芥子戒中取出来,一柄交予祝寻鱼,一柄递给沈安世,自己则退居一旁。她身为气修,在剑术这方面恐怕也帮不上忙。
剑势凶猛,以防误伤,所以沈安世体贴地为彼此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一个内敛沉静,一个活泼开朗,二人并肩而立,倒像是映照在林中的光与影,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祝寻鱼望了望手中的剑,沉甸甸的。
他又望了望起了剑势的沈安世,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糟糕,他是真的想教会我。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祝寻鱼只觉得手中的剑滚烫,像是火烤的板栗,几乎拿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