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玉簪,我早上还见他戴在头上,你送给他浅红色的衣服,今日也穿了起来,我瞧着他也颇为爱惜。”
沐钰儿和颜悦色说道。
梁菲脸上露出似喜非喜的神色,眼眶中却是含着眼泪。
“是我,配不上他。”她低声说道。
沐钰儿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神色越发温和:“他既然知道你的过往,还愿意和你在一起,怎么会这样说你。”
梁菲脸色灰败。
“他甚至为你杀了人。”沐钰儿冷不丁试探着。
“不不不。”梁菲尖锐喊道,“梁坚这个畜生不是他杀的,他性格这般好,怎么会杀人,梁坚发现我们的事情,几次三番侮辱他,威胁他,他都没有生气,他,他不会杀人的!”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瞳仁冷沁沁的。
梁菲意外看到他的眼眸,突然蹲在地上,奔溃大哭起来:“不是他杀的,他不会杀人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在狭窄逼仄的屋内就像不甘的风自缝隙间艰难挤进来,咽呜凄鸣,连绵不绝。
沐钰儿蹙眉,干巴巴劝道:“别哭了。”
“擦擦眼泪。”
一个冷冽却又同样令人镇定的声音在两人头顶。
冰白的手指捏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出现在梁菲眼前。
梁菲一怔,不由泪眼朦胧地抬首看他。
可唐不言的面容实在太清冷,便又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安慰,吓得梁菲连忙移开视线,下意识靠近沐钰儿。
“不是他杀的人。”她攥着沐钰儿的衣服,喃喃说道。
沐钰儿把人扶起来在一侧床上坐定,可又无话可说,只好眼巴巴地去瞅唐不言。
唐不言主动退到帘子下,看着床上坐着的宛如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的人,声音冷淡,不带任何情绪。
“他有没有杀人不是你说得,但你若是真的喜欢他,把事情完完全全交代清楚,才能更好地洗清他的嫌疑。”
梁菲失神地看着他。
唐不言安静地注视着她,大概这样的视线太过平静,足以令她冷静下来。
“我,我和药辛不是通过,通过那些事情认识的,我那一日去典当衣服,被掌柜压价,他见我可怜便多了我十个铜钱,后来几次他都帮了我不少忙。”
梁菲低着头,低声说着。
“过年时,他邀我出门看灯,却不料那日竟被我哥看到。”
梁菲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
“他用我的名义几次三番问药辛要钱,可药辛毕竟还是读书人,家中给的银钱有限,他又不想把我牵连进去,只好把母亲给的那些云锦,还有一些不好买价,但也颇为昂贵的衣服都送给我哥。”
沐钰儿想起昨日国子监陈欣等人对梁坚衣服的嘲讽。
“后来药辛说要娶我,拿出了一百两银子,但我哥不同意,把钱收了,还把他打骂了一顿,后来他又说带我私奔,可我不能这样枉顾他的前途,我想着药辛都是因为我才出事,便和他断了往来,只是没多久我哥突然拿着银子出门,直到大半夜才回来,还闹出很大的动静,第二日就逼着我继续去问药辛要钱,被我拒绝后,打了我一顿,就摔门离开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
唐不言冷眼看着,眉宇间越发冰冷。
“后来的事,司直想必也清楚,我哥考上了状元了,彻底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却要把我买了。”梁菲哽咽说道。
沐钰儿生气说道:“太不是东西了。”
“他和药辛两人吵了一架,后来,后来就发生在这样的事情,我本打算去找他,但门口一直有官兵……”她一顿,想起面前之人就是北阙的司直,便连忙跳了过去。
“我不敢去,直到昨日去买衣服,这才重新见了她,但还未开口询问,他母亲就来了,我就只好匆匆离开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不是他杀的人。”梁菲慌乱间握着沐钰儿的手背,手指都在微微颤动,“他连蚂蚁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
沐钰儿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宽慰这人。
她见识过许多像她这样的人,被人踩着吸血,却又不敢反抗,无力反抗,不会反抗,甚至害怕反抗。
因为他们柔弱无力,害怕改变。
“此事我们会查清楚的。”她只能干巴巴地安慰着,“你这几日在家不要外出。”
梁菲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泫然欲泣。
沐钰儿叹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把梁坚的那一堆东西提走:“走吧,先回北阙。”
隔壁房间,瑾微也提着一大袋东西出来。
三人无言地上了马车,马车刚刚开出小巷,就听到张一的声音。
“老大老大。”张一团着那件绿衣服,神色严肃。
沐钰儿探出脑袋:“怎么了?”
“你刚才给我的衣服我看了,衣袖领口没有一点挂丝,衣服因为洗过所以很蓬松,但这个衣服是宽袖,杀人的武器是大木头,哪怕裹了手,但只要用力一定会刮擦到袖口,但这件衣服没有。”
张一从怀中掏出两个时辰前给沐钰儿看过的衣服,递了过去:“这件衣服的主人倒是找到了。”
沐钰儿接过衣服自然地往回递给唐不言看。
“谁的衣服?”她问道。
“王兆。”马车内传来唐不言淡淡的声音。
“王兆。”马车外,张一严肃说道。
“你确定?”两人异口同声的声音让沐钰儿忍不住动了动耳朵,只好半个身子半拉出去,重新确认道。
张一认真点头:“衣服是窄袖,是为了图方便穿,不算太郑重,当日曲江宴是雅事,就王兆一人穿了窄袖,很是奇怪的。”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当日确实只有他一人穿窄袖。”唐不言说道,随后补充道,“我确定。”
沐钰儿看着衣服,沉思道:“曲园那日他确实出去过,喊失火的人是南方口音,据我所知王止兆就是建德人,太多巧合了。”
“所以王兆是为情杀人?”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还是不由惊疑道,“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日都等不下去了,非要在曲江宴上杀人。”
“这件事情问问王兆便知道了。”唐不言把衣服放下,用帕子仔细擦着手指,淡淡说道。
“你立刻带人去王兆家中。”沐钰儿吩咐着。
张一点头离开。
“王兆还在国子监,我们去国子监逮他。”沐钰儿坐在马车上,眉心依旧紧皱,“今日早上还一点头绪也没有,可现在却好似每走一步都有人带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唐不言垂眸,擦着手指的帕子微微一顿。
“你觉得太顺利了?”他抬眸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从我抓到那个假道士开始 ,所有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早上才找了姜才,姜才说出了邹思凯和梁坚的恩怨,邹思凯提起梁菲有心上人,现在张一的那堆衣服立刻出现了关键证据。”
唐不言把帕子放在一侧的案几上,顺便被他嫌弃的还有王兆的那件衣服。
“根据我办案多年的经验来说,越是顺利越是要出大事。”沐钰儿叹气说道。
“顺藤摸瓜,若是你真的有其他问题,我们顺着别人给出的问题,他们迟早要露出破绽。”唐不言咳嗽一声,冷淡说道。
沐钰儿顿时哀怨起来:“可我只剩下一天了。”
唐不言侧首:“司直有话不妨直说。”
“若是有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沐钰儿眼巴巴说道。
唐不言失笑:“倒也不是某不愿意,只是陛下的脾气,司直觉得是能轻易改变的吗?”
沐钰儿期待地看着他:“可你是唐不言啊。”
“那大概就是司直午门斩首,某一杯毒酒的死法差别而已。”唐不言口气平静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唐不言不再说话,只是敲了敲车壁:“去国子监。”
马车滴答走动,沐钰儿抓着那件衣服,仔细翻看着:“若是王兆,他蹲在那个角落里,确实会在这个位置被勾丝。”
她在脑海中过了整个案件,最后还是掏出被线装订起来的本子,拿出炭笔,在本子上大开大合地划拉着。
唐不言有些累了,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母亲的那只小猫儿整日在扒拉东西,有些恼人,却又不想动手赶走。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
唐不言一睁眼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珠圆润似玉,眸光明亮似月,还带着笑意,热烈直白,耀眼明艳。
他一愣。
“真的破案了。”沐钰儿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凑过来说道,“你看,这些线索他都对得上。”
唐不言看着怼到自己鼻尖的本子,狗爬字歪歪扭扭,直接塞满了眼睛,不得不伸手拨了下来,自己放在手心认真看着。
只见沐钰儿把所有案件的线索都罗列在左边,右边则写着王兆能对应上的点。
“他是书学学子,力气极大,完全可以顶衬致死,我看到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石料,非常轻松的样子,梁坚看着高大,但全是虚肉,中看不中用而已。”
“手上没有伤口则是因为他惯常用白布,完全可以用白布包住手,或者木头另外一端,那个木头上不是也有布料勾丝,我们之前以为是伐木工人勾上的。”
“而且我看过侍卫们的供词,一开始说着火了,王兆和陈欣等人被人绊倒,所以衣服自然是湿的,混在人群中一点也不突兀。”
沐钰儿顿了一下,很快又说道:“若是梁菲说的是真的,他和梁坚确实有大问题,杀人的动机也有了。”
“但有个问题?”唐不言拎着那本薄薄的本子,抬眸看人,一双眼睛冷沁沁,非常合适给人扑冷水,“他怎么知道梁坚要杀人,会从假山隧道出来,顺便埋伏在哪里。”
沐钰儿眉心皱起。
“第三个死者王舜雨,王兆和他就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甚至王兆还颇为照顾王舜雨,在学生中名声极好。”
“所以你觉得是有人陷害他?”沐钰儿脑海中冷不丁浮现出邹思凯温和的脸。
唐不言把本子还给她,摇了摇头:“但王兆确实有嫌疑,司直不妨拘来一问。”
沐钰儿心不在焉地收回本子:“别驾与我一起去嘛?”
唐不言揉了揉额间:“某有些头疼。”
沐钰儿生出并肩作战的同僚竟然是可怜人的几分关心:“那药效也该排完了,倒春寒也过去了,怎么还不舒服,那别驾早点回去休息吧。”
唐不言闭眼沉默着,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谁知,沐钰儿话锋一转,语气沉重。
“还有一事不知别驾……”
她还未说话,就被唐不言打断。
“不行!”
沐钰儿语塞,讪讪说道:“我还没说呢。”
“司直这口气,断不可能是好事。”唐不言撑着额头,冷淡说道。
“是好事啊。”沐钰儿殷勤地递上一盏茶,“您看,梁菲也该可怜的,现在还生病,就能不能请别驾给梁菲请个大夫看看,别驾之前好歹是扬州别驾,梁菲也算您治下百姓不是吗。”
唐不言揉着额头的手一顿,睁眼看人,沐钰儿立刻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来,若是有尾巴,大概还能甩起来。
“北阙,真的没钱了,三个月没发银子了,厨房半年没肉了。”她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面露哀怨之色。
唐不言慢条斯理问道:“所以北阙打算拿我做人情。”
沐钰儿义正言辞说道:“断不可能,我可以请别驾去北阙吃饭。”
唐不言眉间一跳,慢条斯理说道:“怎么上次听王新说,你们北阙的饭不好吃。”
沐钰儿也跟着皱眉,大义凛然说道:“怎么可……可以这么说,但礼轻情意重。”
唐不言显然不吃这一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沐钰儿绞尽脑汁地想着,实在是人太穷,啥也拿不出来。
“司直说的酒?”唐不言好心提醒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过两天,我要是脑袋还在,我请别驾来我家喝酒。”
唐不言捏着指骨的手一顿,一时间对这话一言难尽。
“下车吧。”他移开视线,冷漠无情开始赶人。
沐钰儿巍然不动:“那我的事情?”
“奴儿。”唐不言轻声喊道。
车帘很快就被掀开,露出昆仑奴黝黑的大脸,牛眼直瞪,瞧着还有点咄咄逼人。
沐钰儿和昆仑奴的大眼睛面面相觑,最后不得不妥协。
——行,形势比人强。
沐钰儿下了马车,恋恋不舍揪着帘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三郎有没有喝过郫筒酒吗?用竹筒酿的,喝时如梨汁蔗浆,好喝得紧。”
唐不言一双黑漆漆地看着她。
“三日后就能喝呢。”沐钰儿眼睛弯弯,声音拉得极长,“我与三郎如今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三郎可不能始乱终弃,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不顾旧情啊,咱们这笔交易是三郎赚呢。”
唐不言不亏是雪做的,无情地抽回帘子,谁知没抽回来。
“司直成语倒是学得挺多。”他盯着那只爪子,淡淡讥讽着。
沐钰儿瞧着一脸无辜,手上的劲却是一点也没少:“还行吧,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
车辕上的瑾微一脸紧张。
唐不言越发头疼,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沐钰儿立刻松开帘子,恭恭敬敬说道:“别驾慢走哦,下次来玩啊。”
瑾微就像一只警觉的小狗狗:“什么交易?”
沐钰儿仰脸,一唱三叹,意味深长说道:“那我可不能说,三郎要生气的呢。”
瑾微不懂,但大为吃惊。
“回府。”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
昆仑奴不带犹豫地挥动马鞭,也顺便让瑾微咽下到嘴边的话。
——我家郎君是不是要被拱了?!
瑾微脸上写满惊疑悲愤。
唐家的马车很快就走出归义坊,刚刚进了观德坊,就被人拦了下来。
瑾微看着拦车之人,神色惊讶。
“郎君,是……”
那一边,沐钰儿看着马车远去,立刻收了可怜兮兮的神色,吊儿郎当把衣服系在刀柄上,朝着国子监走去。
“司直。”一个北阙差役匆匆而来,“王兆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窄袖真正流行起来是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