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方中芍药和细辛取最后两字便是他的字。
“当归和桂枝,我没记错曲园一入门的隐蔽上就是桂枝,当归在黑市暗语中一向是撤离的意思。”沐钰儿语速极快地分析着,“所以梁菲当日是想告诉邹思凯,王兆杀.好人了,可以收网了。”
这五日的所有事情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原本模糊凌乱的场景在此时此刻就像拨云见雾一般,彻底暴露在眼前。
梁菲唆使王兆为自己杀了梁菲,随后毒杀王兆,悄然抽身。
邹思凯作为隐蔽的黄雀,冷眼旁观,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觉得是梁菲和邹思凯联手唆使王兆杀人,那为何现在又反水?”唐不言反问道。
“现在不知,可如今梁菲给我们玉佩的线索叫我们去找邹思凯,定是背后那位贵人指使,邹思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祸水引上梁菲……难道后面也有人?”沐钰儿沉声说道,严肃认真。
“我本以为梁坚才是所有案子的核心,才在一开始就步入他们的死局,不曾想,自始至终他不过是,博弈的旗子。”
“所以两拨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沐钰儿看着唐不言心中电光火石一闪。
“科举!”两人齐齐出声说道。
“梁菲想利用这次科举摆脱梁坚的控制,那邹思凯,撇开那个仙人跳,最开始的交集应该就是扬州的那场考试,至于他们背后的人,也许就是别驾之前说的,朝堂大事。”沐钰儿喃喃自语。
科举往小了说不过是官.场.腐.败,玩大了却是牵扯东宫储君。
她呼吸不由放轻:“梁坚案和科举案原来一直都是双案,只是梁坚一死,科举案的线索便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唐不言眉眼半阖:“去问问邹思凯便知了。”
沐钰儿蹙眉:“他若是不配合又如何?”
“他是个聪明人。”唐不言似笑非笑,“梁坚被杀案已经结了,梁菲背了教唆的锅,现在也畏罪潜逃,此事算起来已经和邹思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沐钰儿点头:“那瞒下去不是更好。”
“可我们有这块玉佩。”唐不言黑漆漆的眸光在马车颠簸的光影中似有暗潮涌动,“梁菲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离开,可现在却留这块玉佩给我们。”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
“郎君,国子监到了。”马车外,瑾微惊讶的声音传来,“春儿女官。”
唐不言和沐钰儿面面相觑。
“唐别驾。”春儿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唐不言和沐钰儿前后出了马车,春儿有些惊诧地看着两人。
“女官怎么在这里?”唐不言咳嗽一声,一侧的瑾微立刻为他披上大氅。
“送邹博士回来。”春儿低眉顺眼说道。
沐钰儿一惊:“邹思凯吗?”
“正是。”春儿终于舍得看了她一眼,却又没有多说。
唐不言被人戳了一下后腰,忍不住又是咳嗽一声,最后淡淡问道:“是状元之事吗?”
春儿这才点头:“公主和陛下今日正在重新挑选今科状元,特请了邹博士参考,别驾和司直又是为何来国子监。”
她话锋一转,试探问道。
唐不言颔首,四两拨千斤说道:“梁坚的案子还需要把档案做全。”
春儿一下就听出他的避讳,也不久留,很快便点头离开。
“春儿对我不见颜色,对你倒是好言好语。”沐钰儿对着那道红色背影摸了摸下巴。
“春儿是容成女官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书之一,做事谨慎,性格端方。”唐不言睨了她一眼,“不太喜性格跳脱之人。”
被性格跳脱四字砸了一脑袋的沐钰儿立刻不满说道:“这不是歧视吗?”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朝着国子监大门走去。
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这不是对我有偏见,我这性格怎么了,好得很,你瞧瞧北阙就没有不喜欢我的人,再说了,性格跳脱也不代表我的办事能力,我这个案子办的怎么也该给我……发点钱。”
升官不指望了,给点钱也是可以的。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马尾上系着的红色发带,随着走动微微晃动,就像一根灵活的猫尾巴,在空中荡漾着。
“那三百两花完了?”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沐钰儿脚步一顿,心里闪过一丝心虚,随后故作为难说道:“北阙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二十来张嘴都要吃饭的,还要修理屋子什么的,花钱也控不住的。”
唐不言并没有把她的异样放在心上:“司直这个花钱的水平,怪不得北阙的大门没钱修。”
沐钰儿:膝盖疼。
邹思凯的院子近在咫尺,修竹在春光下摇曳生姿,沙沙作响,灰白的墙瓦隐藏在绿灿的竹叶下,乍一看宛若隐士高人居住的地方一般安静闲逸,颇有点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的飘然境界。
两座紧挨的屋子,右边魏道的院子大门进步,不见踪影,左边邹思凯的院门却是打开的。
沐钰儿先一步入内,便看到邹思凯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头发被规规矩矩带着发冠,他就像知晓有人来一般,正在慢条斯理的抹茶。
“早上家仆去宣教坊时发现梁菲不见了,某就有预感,诸位迟早要来。”他侧首,露出一张温柔斯文的笑脸。
邹思凯年少成年,二十岁那边成了调露二年的状元,至今都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他不仅读书好,才华佳,偏偏相貌也是极佳的,刚入不惑之年,一张脸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如此这般对着你温柔浅笑时,青岭翠竹,风姿如玉。
沐钰儿抱臂冷笑:“毕竟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这点不堪与人说的龌蹉预感说出口,也不觉得羞愧。”
这话直接冰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邹思凯并没有生气。
在所有学生眼里,这位老师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脾气,便是再顽劣的学生站在他面前都会忍不住乖乖听话。
“司直这话有失公允。”他收回视线,把茶沫导入茶盏中,举手,轻轻注入沸水,滚烫浓郁的茶香迎面而来,在春日融融的午后暗香浮烟。
“某听说三郎在国子监也曾遭遇过同窗排挤,差点无法参加当年选拔考试。”邹思凯沏好两盏热茶,用竹夹放在两侧,伸手,请人入座。
沐钰儿有些吃惊,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门前,雪白狐氅落在肩上,青绿色的长衫安静地垂落着,冷淡疏离的眉眼就像竹林中飘然而过的风,令人捉摸不透。
他就像雪山上被人精心养护的那轮圆月,亭亭而出,高不可攀。
沐钰儿蹙眉,开口说道:“这与我们今日找你有什么关系?”
邹思凯笑了起来,眼尾处浮现淡淡的细纹,说话慢条斯理,就像老师循循善诱一般。
“自然有,人人都觉得读书的地方是神圣的,是无辜的,是单纯的,却不知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生存法则,国子监等级森严,阶级分明,人人都歌颂的地方也有外人看不见的阴私。”
唐不言抬眸,一双漆黑的瞳仁萧萧如风,不胜高寒。
“若非唐家势大,陛下忌讳,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本该是你。”邹思凯面露遗憾之色,“三郎,你会觉得气愤吗?”
沐钰儿不曾想常年被人戏称大周最美探花郎的后面有这样的曲折的往事。
所有人都觉得唐不言会避而不谈,却不料,他却开口,淡淡说道:“不曾。”
邹思凯脸上笑容一僵。
“某并非说谎,状元和探花于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读书唯愿苍生抱,功名不过浑小事,此事,并无不同。”
唐不言的目光极为平静,他只是这般从容而立,那些几多惆怅,诸多往事,早已远赴天涯,无言迟归。
沐钰儿忍不住身形微动,却又莫名碍于那点默默寒侵,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由侧首看来,可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抬步,朝着那张石凳走去。
华贵的披风自石缝中挣扎升出的小草上一闪而过,却又没有断送它生命,他不过是轻轻拂过嫩绿的草尖,缓慢而行。
男儿重功名,何须执钱名。
沐钰儿半桶子墨水的脑子莫名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是了,就算你没考上那状元,那探花又如何,你是唐阁老的幼子,程家嫡长女的儿子,你的父辈自然会为你开辟一条庄康大道,与我们这些汲汲名利,自深渊中爬上来的人又如何能比。”
邹思凯嘴角扬起,可瞳仁中却又不带一丝笑意。
“就算您被陈家那个纨绔关在藏书阁,你阿姐阿娘为了找你,可以搅得国子监不得安心。”他笑了起来,“逼着横行霸道的姜则行都不敢说话。”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他。
“我自然不能跟您一样,在国子监特立独行,您便是杀了人,相比也有一群人愿意为您定罪,可我不一样,我便是踏错一步,下面都便是要拉我下去的手,因为我是穷人,我是百姓,姜则行看我不顺眼,袁世情觉得我占了这个位置,还有无数世家子弟厌恶我。”
邹思凯笑:“梁坚蠢笨不堪,却又贪得无厌,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位置,是万万不能被他拖累的。”
“所以你在他设计之后就埋下这样的毒计。”沐钰儿快走几步,厉声问道。
邹思凯侧首看她,不解问道:“毒计?某最坏不过是目送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罢了,甚至连唆使都不算,司直若是真的觉得某有问题,完全可以拷走某。”
沐钰儿顿时皱眉。
她们确实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比起梁菲的唆使,他更像一直紧跟在梁坚背后的影子,无处不在,偏又处处都在。
“梁坚于某而言不过是一只狗,畜生若是一直叫只是烦人,可亮了爪子就不一样了。”他意味深长说道,“听说他时时挑衅别驾,别驾是明白那种厌恶的,某所求不过是安然无恙,可那人……”
“实在太烦了。”邹思凯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王舜雨呢,他是你师兄的爱徒,你当时也是这般想着,一步步目送王舜雨去了孔庙。”
唐不言满眼讥笑地看着他,绣着金丝的袖子微微一动,光泽微闪,那盏茶杯便被推倒邹思凯面前。
邹思凯一怔,垂眸看着那盏差。
清透的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因为梁菲的关系,王兆厌恶你,你却利用这个厌恶,把梁坚威胁王舜雨写今年科举卷子的事情透给他,在他心里埋下罪恶的种子,和梁菲合谋,推着他在杀死梁坚之后再杀一人,你和梁菲就彻底摆脱了梁坚和王兆,还有一个无辜的王舜雨。”
唐不言的声音清霜琼雪,冷沁沁的。
“那是你师兄的爱徒,他为何喜欢王舜雨,你应该比某清楚。”
邹思凯发怔,看着茶盏内模糊的影子。
“说的太多,也盖不住你本性上的自私自利。”唐不言讥笑着。
邹思凯脸色微变,好一会儿才按压了波动的心绪,淡淡说道:“别驾不必激我,这些不过是你们的猜测而已,某于此事毫无关系。。
“可这盏茶迟早要有人喝。”唐不言淡淡说着,“如今这茶走到邹博士面前,魏博士马上就要致仕,在国子监今后无人能护你,梁坚和王兆之死,你确实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可扬州泄题一事,姜家如何能放过你。”
邹思凯闻言笑了起来:“原来今日是为了这事。”
沐钰儿蹙眉,看着他骤然放松下来的神色。
“此事,别驾不来寻某,某也是要找别驾的。”邹思凯神色淡定,“扬州试题某并不知情,虽然后来卷子却是送到某手中,但拍案的祭酒,某便是心中有疑问但也是不敢出言质疑的。”
沐钰儿站在唐不言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
“梁坚拿此事威胁过某,说他身后有一贵人。”邹思凯哂笑,“还说他手上有一份名单。”
唐不言抬眸看他。
邹思凯自袖中拿出一根玉簪。
“某今日入宫已经为陛下陈情此事,科举一事我虽有失职却是迫不得已,陛下宽宥,并未重罚。”他把手中的那根羊脂玉簪缓慢推到他面前,“只要找出那份名单,此事便彻底结束,那些读书人若有本事,再考一次便是。”
玉簪格外精致,日光下,尾部那朵纤毫必现的连翘傲然挺立。
“梁坚的簪子。”
沐钰儿冷不丁想起梁坚送入停尸间时披头散发,当时身上还少了不少东西,玉佩和发簪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根本就不是被洛水冲走,竟在邹思凯手中。
“此事牵连倒别驾,某自觉惭愧。”他盯着唐不言缓缓说道,蛊惑道,“这个簪子就作为赔礼。”
唐不言沉默。
沐钰儿也跟着低下头看他。
梁坚之死走到现在,王兆就是凶手,无论他是否真的被人蛊惑,可到最后他一力担下此事,如今梁菲失踪,邹思凯不过是暗中的棋手,他死咬不知情,便没有任何办法。
可唐不言身上的科举案不一样。
最重要的梁坚死了!
这是他唯一的线索。
陛下能用一个尚且年幼为借口把人从状元打成探花,自然也可以用办事不利为由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雷霆雨露,均是圣恩。
平心而论,唐不言收下这个簪子,把此事完完全全盖过去,沐钰儿也是不怪他的。
唐不言移开视线,伸手,直接把那簪子扫落在地上,随后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就像碰到脏东西一般,神色冷淡,却偏偏带着几丝不言而喻的厌恶。
不仅沐钰儿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就连邹思凯也脸色大变。
“你!别驾回洛阳不就是为了扬州科举舞弊一案,此案不破,别驾便一直是闲职,更有可能失了圣心。”邹思凯呼吸瞬间沉重,连声质问道,“便是有唐阁老再庇护又如何,难道在外任三年吗!”
唐不言抬眸看他,溢出一声轻笑。
“那又如何。”他把手中的帕子仍在地上,便再也不看一眼,“唐家于太.祖时发家之际,便是容家也望其项背。”
若是邹思凯一开始还只是气氛惊惧,现在便是彻头彻尾的恐惧。
沐钰儿瞬间绷紧腰肢。
高.宗时期,容家获罪,容成嫣儿的母亲带孕入宫,十三岁那边被陛下带在身边,改性容成。
“你在国子监做了十多年的助教,却在一夕之间莫名有一篇诗赋入了陛下的眼,一月成为祭酒。”唐不言起身,雪白的披风柔顺垂落而下。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面前之人:“当初泄露科举泄题情报给内卫的人想必就是你,容成女官奖罚分明,送你博士之位,可她若是知道,此事你参与其中。”
他站直身子,转身离开,淡淡说道。
“杀你之人,必是她。”
沐钰儿犹豫一会,弯腰把断成几节的发簪捡了起来,这才跟着唐不言的脚步匆匆离开。
国子监一如既往地安静,抄手游廊上一侧的花窗上,时不时有光透过镂空的花纹落在那件华贵的披风上。
“你,你是不是在生气。”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犹犹豫豫问道,“邹思凯身为老师明知读书不易,却依旧为了权势玩弄科举。”
唐不言脚步微顿。
沐钰儿快走几步,走到他身侧,侧首看她:“你若是实在生气,我就替你打一顿他。我办案子的时候,也总是碰到糊弄人的官吏,要是官位比我低的,我就杀鸡儆猴,要是比我高的,我就悄默默给他套麻袋打一顿。”
这口气理直气壮极了。
唐不言侧首看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
“真的,邹思凯现在是在刀尖上行走,而且再也不能回头,迟早会出事的,现在抓不住他,我们迟早抓得住的!”沐钰儿信誓旦旦说着,那双猫儿瞳亮晶晶的。
唐不言收回视线,淡淡说道:“谁说现在抓不到邹思凯。”
作者有话说:
榜下捉婿,其实是宋代的一种婚姻文化,就是在发榜之日富绅高管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看中了直接套麻袋的那种,说是捉,我觉得更像抢(笑,宋朝的文人可以说地位很高,开国皇帝有与文人共治天下的话,所以那个时候女婿是读书人就很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