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嫣儿冷眼看着,肩上的绯色帔子的微微一动,身后的春儿立刻把东西接了过来。
“王兆死在北阙,你身为司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下去……”
“女官,唐别驾来了。”
门口,穿着和春儿一般苏哲双髻,头戴戴金花簪,着圆领上衣,系间色长裙的女官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陛下请您回去。”
容成女官如烟似雾的眉间一蹙,随后抚了抚腕间的玉镯,淡淡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唐家这位三郎。”容成嫣儿弯腰,亲手把人扶起来,声音一如既然的温柔,哪怕眉宇间并不温和,“倒是来的及时。”
沐钰儿低眉顺眼,知道自己这是免了一顿毒打。
“回去吧。”容成嫣儿抚了抚她的衣领,白皙修长的手指就像脆生生的玉雕,便是随意一动也好看的紧,“是赏是罚,之后是陛下的事情。”
她也不等沐钰儿行礼拍几句马屁,便如来时一般,翩然而去。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随后便是难以想象的轻松。
这个案子算是彻底结了。
朝堂暗斗,本就不是她一个小小司直可以控制的。
这封折子不仅没有像上一封一般石沉大海,反而三日后就有了结果。
陛下下旨降罪国子监。
梁王除去国子监祭酒一职,由魏道担任,袁世情、邹思凯除去国子监博士一职。
袁世情贬职去了琼海种荔枝留了一条命,邹思凯直接被陛下判了绞刑,后千秋公主求情,改成了流放西北,无特诏再也不能回到洛阳。
沐钰儿听着张一手舞足道的话,只是咬着酸溜溜的杏子:“那我也能安心去见王舜雨的母亲了。”
—— ——
王兆家在城郊的小王村,父亲早死,母亲是寡妇,一家人便在村东边的茅草屋子里住着。
沐钰儿站在破烂大门前,一眼就看到院中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身形。
张一正打算敲门,却被沐钰儿阻止。
“你去找里保和村长。”沐钰儿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裹,低声吩咐着。
张一哎了一声。
“是小雨回来了吗?”里面的阿婆听到门口的动静,颤颤巍巍转身问道。
沐钰儿这才发现这位老人的眼睛浑浊,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大概是眼睛已经不行了。
“不是,我是……”沐钰儿语塞,猛地回神这位母亲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再了。
那老夫人听到女人的声音,有些惊诧,蹒跚地走过来,开门。
“你,你是……”她眯着眼看着沐钰儿,似乎想要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也是来找雨儿的,他还没回来。”
“我是路过的。”沐钰儿犹豫一会,找了个借口,“有些渴了,想要讨杯水喝。”
“哦哦,是渴了啊。”老妇人顿时笑起来,手指在洗得发白的围兜上擦着,这才把人迎进来,“小娘子进来吧。”
沐钰儿一踏入屋内,就看到一只雪白长毛猫溜溜达达跑过来,娇滴滴地绕着老妇人的脚边。
“囡囡啊,快一边去,别耽误客人。”小妇人轻轻抬脚,把小猫推到一边去。
小猫被推走了,依旧不依不饶地蹭过来,乖巧可爱。
“好乖的小猫。”沐钰儿自己也养了一只猫,看那猫肥嘟嘟的,便知养得还算用心。
老夫人一打开怀抱,小猫就轻盈地越到她怀中,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娇嗲可爱。
“是我儿在学校里捡回来的,不知道被谁打断了腿,他本是不打算管的,谁知道我家囡囡啊,惯会撒娇,冲着他喵喵叫,这才一时心软就给抱回来了,养了好几个月才养好的。”
沐钰儿脚步一顿。
——“……我见过他虐待小猫……”
当日金盛遇的话犹在耳边,却不曾想,故事竟然是完全颠倒。
老妇人抱着小猫回了屋子,屋子墙壁只用木草灰刮了刮,正中的一张桌子甚至已经断了一只脚,用着石头垫了起来。
屋子矮小破旧,甚至没有意见拿得出的家具,却又被理得格外整洁。
“女郎快坐。”老妇人把猫放在地上,这才慢悠悠朝着左边的屋子走去,那是一间厨房,灰旧的灶台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和物件,被收拾得格外清爽干净。
没多久,王母便端着一碗粗瓷大碗走了出来。
“家中贫困,只有一些清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已经很好了。”沐钰儿盯着那碗干净的水,一向健谈的人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女郎是因为雨儿来的吗?”不曾想是王母先开了口。
沐钰儿抬眸看她。
“我儿自去年二月就心事重重,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大晚上却是几夜几夜不睡觉。”
这些年艰难的日子在王母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这让她只要微微皱着脸,便显得格外苍老羸弱。
“我问他,他也不说,他性子执拗,脾气太直了,自小便得罪了不好认,前些日子就有人来找他,说是他的同窗,我说他还未回来,他便走了,我知小雨在学校里辛苦,可是他闯祸了?”
她局促地捏着发白的围兜,急切问道,一双眼早已灰蒙蒙,可只要被她这般看着,便难以忽略满心满眼的担忧,害怕。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她,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死了!”
门口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沐钰儿倏地转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唐不言竟然出现在王兆门口。
他依旧是这般世家子弟的华丽装束,精致富贵,眉目流转间清冷疏离,高挑修长的身形落在狭窄逼仄的大门前,只觉得拥促,格格不入。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大惊。
“我的人来信。”唐不言并未踏入屋内,只是淡淡说道,“梁坚在扬州对一件云锦衣服爱不释手,而王兆在和梁坚争吵时,恰好弄坏了一件衣服。”
沐钰儿点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
“梁坚的衣服是一件残破云锦,在扬州之前,他应该没钱购买一件云锦,哪怕是次品。”
沐钰儿嘴角紧抿,声音加重:“我知道,别驾,你到底为何而来。”
“那不是一件衣服,是扬州科举案的名单,梁坚把名字缝在内衬里,我想王舜雨应该是看过,他在血书中特意提起两次他年迈的母亲。”
唐不言目光直直落在她眼底,最后又落在骤闻大变,还未回神的老母亲身上,声音在一瞬间放轻。
“想来东西就在他家。”
沐钰儿扭头去看王母。
只见王母唇角不自觉抽动着,目光茫然地看着面前两人,随后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抖。
一直在角落里自玩自的小猫歪了歪脑袋,跃上桌子,舔了舔王母颤抖的手。
王母的呼吸逐渐家中,枯老的手指僵硬地放在小猫背上。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迈母亲喘不上气的破败呼吸声。
原本细微的动静,譬如院中的小鸡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另一侧的架子上豆角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响动,都在此刻被彻底放大。
“你,你们说……”王母一双眼泛出血丝,掌心扶着桌子这才没有勉强稳住身形。
“是,凶手我们已经抓到了。”沐钰儿抿唇,认真说道,“他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王母满眼含泪地仰头看着她,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到嘴角却只能抽动着嘴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明,德明做坏事了吗?”许久之后,她颤巍巍问道。
“没有。”沐钰儿呼吸一窒,缓缓开口说道,“他很好,也很聪明。”
王母怔怔坐在椅子上,小猫儿机敏地钻到她怀中,轻轻舔了舔她的脸颊。
“你是来找一样东西的吧,之前有个人问我要过明德的衣服,我唯独那件没给他。”
沐钰儿皱眉:“是谁?”
老太太摇了摇头。
“明德是有一样东西在我这里保管。”她声音沙哑说着,就像被崩到极致的筋,谁也不知何时会断裂,“他跟我说若是有人拿着一句话来找我,我就把东西给他。”
王母眨了眨眼,早已干涸的眼睛却越发通红。
唐不言沉默片刻,随后缓缓说道:“是覆盆之冤伏死以直八个字吗?”
王母摇头:“我不识字,也听不懂,但他写给我看过,我记着,我会一直都记着。”
沐钰儿很快就掏出笔和纸,写下这八个字。
老太太眯着眼,埋进去仔细看着,小心翼翼地摸着:“是,我记得就是这八个字。”
她颤颤巍巍起身,却几次没有站起来。
沐钰儿连忙伸手把人扶起来:“我帮你拿?”
“不,我自己来。”她伸手,推开沐钰儿的手,“我自己拿,是他亲手交到我手中的。”
沐钰儿目送她一步三摇地去了最里面的小隔间。
这间屋子实在小,便是屋子也不过是用木板隔开三间,两间充当卧室,一间成了厨房,转个身走两步就能走到头。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却不料唐不言正在看她。
“你瞒不住的。”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又何必急于一时。”沐钰儿怒道。
“那司直打算何时,一点点说,王舜雨已经半月不曾回家了。”唐不言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般,捂不热,融不化。
沐钰儿语塞。
“可你,你也太直接了。”她喃喃说道。
“你若是一点点告诉她,便是让她在各种猜测中来回滚着,迟迟抱有一丝侥幸的期冀,当这跟绳子被你亲手放下,又骤然被你亲手砍断。”
唐不言漆黑的瞳仁似石寒泉流,溪深苍雪,冻得人一个激灵。
“她只会比现在还糟糕。”
沐钰儿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似讥非讥嘲道:“别驾果真是拿捏人心的高手。”
唐不言并未反驳,却也移开视线。
王母很快便走了出来,明明只进去片刻时间,可她好似比之前更加苍老,整个人完完全全佝偻着,捏着纸张的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是这个吗?”她问道。
沐钰儿看着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将近三十个人名。
——愿得信之人能照顾好我母亲。
纸张最后面是一句笔锋端正,字迹转顿格外明显的一句话。
只有写字之人心绪起伏极大,才会连手都拿不稳笔。
沐钰儿捏纸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她轻声说道。
王母身形晃了晃,一张脸灰败愁苦,就想被完全抽取精气神的木头,只剩下僵硬的唇角在抽搐。
“我什么时候可以接我儿回家。”她明明有很多问题要问,要怒吼,要悲愤,要痛哭,可到最后便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还要几日。”沐钰儿移开视线,“这是他在学院里的东西,我都给您收拾回来了。”
她把桌子上的包裹递到她手边。
王母的眼睛努力眯起,仔仔细细看着桌子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裹,双手解着包裹上的结,却一次次都滑落失败。
“等会儿会有里保的人来帮忙。”沐钰儿有些窒息,只好匆匆交代着,再也不敢去看王母,“您,您要不先好好休息。”
王母坚持不懈地去开包袱,不闻一言。
沐钰儿只好狼狈出逃。
唐不言垂眸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好一会儿才行礼致歉,脖颈低垂:“节哀。”
王母充耳不闻,枯瘦苍老的手指牢牢握着那绵软的包裹上,半个身形隐藏在阴暗中,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沐钰儿神色冷淡地站在唐家马车边,看着唐不言缓缓走来的身形。
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痛哭声。
冥冥重泉哭声震,无语凝噎掩尘骨。
两人怔怔地听了许久,只看到张一带着几个年级稍大的中年人匆匆赶来,随后屋内的哭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发悲恸。
张一踟躇地站在大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时光催人老,长恨人间死离。
“别驾性格坚毅,便以为都是一刀,早下晚下便没有区别。”沐钰儿垂眸,并没有看着他说话,但声音格外冷静,在漫漫哭声中清晰可闻,“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王母能独自一人养大王舜雨,便知她并非软弱之人。”唐不言看着她,平静分析着。
沐钰儿抬眸,琥珀色的瞳仁中似有火光跳动:“可那个是她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后一个亲人。”
唐不言抬眸看她。
“我知道别驾的意思。”沐钰儿握紧腰间长刀,好一会儿才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可这太疼了。”
骤逢大难,天崩地裂。
唐不言嘴角瞬间紧抿。
沐钰儿看着他骤然严肃的脸,又觉得是自己较真,这等天之骄子哪里懂百姓的苦难,他能如此奔波此事,已比寻常子弟好上数倍。
他也许真的如他跟邹思凯所说,平生读书为苍生,可苍生在他眼中不过是书上的条条框框,百姓更是虚无的符号。
他不知,也不懂。
沐钰儿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不等他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老大,老大!”张一在背后急得跳脚,“我这里还没好呢,等等我啊!”
沐钰儿伸手,懒懒摆了摆手。
张一哀怨说道:“老大怎么又抛下我走了。”
唐不言沉默看着她的背影,两条鲜红的发带垂落在她后背上,在荒凉黄土上出奇耀眼。
鲜活明亮,生机蓬勃。
“郎君。”瑾微小声说道,“司直给的东西。”
唐不言盯着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目光在最后一句话上停留许久。
“让人以后仔细照看。”他说。
“是。”瑾微应下。
沐钰儿在城外跑了半个时辰,那股抑郁之气这才稍微松懈下来,等回了城内街坊,甚至还绕道买了点安记的素烧鹅和王家的冻豆腐,赶在暮鼓彻底结束前回到从善坊。
从善坊靠近南市,三教九流不少,却买卖丰富,又因为靠近建春门,即使比不上内城那一圈,但也算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沐钰儿赶在最后一声暮鼓响时,终于看到自家小院大门,只是她脸上的笑还未展开,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与此同时,台阶上还站了三人。
张叔正扶门站着,眉心紧皱与人说着话。
“不可以!”
“就是要搬,已经给了你们十日的时间了。”
“我爹病了这么久,嘴里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她再忙,难道没空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吗,狼心狗肺的东西。”
断断续续,尖锐愤愤的声音传来。
沐钰儿脸色阴沉。
“张叔,回去。”她沉声说道。
原本正在说话的一男一女转过身来,见了巷子口的沐钰儿也紧跟着阴下脸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案完结撒花!
不瞒你们说,我存稿只剩下一张了QAQ,拖拖拉拉,人类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