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
那人若不是右手握在刀柄上, 那恭敬的态度,到也称得上那声‘请’。
“可我现在有事情要先办。”沐钰儿见状,故作为难, “怕是不能赴贵人约了。”
那仆人只好慢吞吞拔刀:“还请司直以我家郎君为重。”
沐钰儿扬眉,直接说道:“你也打不过我。”
仆人呼吸一顿,随后嘴角微微抿起:“但郎君所说之事,仆不能不完成。”
“我这里可有两具尸体要等着破案。”沐钰儿看着他的脸, 笑眯眯说着,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
仆人握紧手中的长刀,手臂微抬。
“但是……”沐钰儿话锋一转, 笑眯眯说道,“贵人所求也颇为重要, 还是速战速决为好,赶紧上车吧。”
仆人被这前后态度震得面露呆滞之色, 一时间僵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沐钰儿笑眯眯掀开帘子, 慢悠悠上了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简单, 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那茶几是镶嵌在车壁上, 却又可以移动, 巧思大于精致, 非能工巧匠不能成。
那仆人木着脸,自暗格中端出一叠拼色糕点,一壶白玉茶盏, 端端正正摆着茶几上。
沐钰儿眼睛微亮:“没毒吧?”
“早就就听闻司直行事与众不同,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仆人没好气地讥讽着。
沐钰儿笑了笑, 捡起一块糕点塞了进去:“好说好说,但我为何要和别人相同。”
仆人语塞。
“你家贵人为何找我?”沐钰儿吃了两块糕点垫垫肚子,直截了当地问着。
那仆人果然装死,一副眼瞎耳聋的挂壁模样。
沐钰儿只好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又自来熟摸来一块糕点,开始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这个白玉糕做法细腻,放了细杏仁、核桃碎,还有樱桃干、黄桃干、葡萄干,这配料足够酸甜了,可你们还放太多糖了,嗯,这香橙片不错,橙汁浓郁,薄如蝉翼,但也太甜了。”沐钰儿吃着东西开始挑三拣四。
“你家主人很爱吃甜啊。”
男子还未见过如此不着调的人,虽然嘴上不说话,眼睛却是忍不住瞟她。
司直沐钰儿在洛阳一直都算出名,前几日的科举案更是不动声色掀起腥风血雨,陛下三日连砍了十八人,数百人被牵连,一时间午门的血都擦不干净。
北阙名声本就不好听,如今更是添了一笔血色。
“这个茶倒是不错,”沐钰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终于露出一点满意之色。
男子不满她的指指点点,讥笑着:“剑南雅州名山的蒙顶茶,一年不过三十两,自然是不错的。”
沐钰儿嘴角露出得意地笑来:“不曾想是哪位殿下寻卑职?”
那男子脸色大变。
沐钰儿如牛饮水,把那盏茶都喝完这才笑眯眯说道:“贡茶可不能落入民间,更别说这等口味醇厚,茶味浓郁的好茶,卑职听说几位皇子中只有两人爱甜食,一人乃是千秋公主,一位……乃是东宫殿下。”
她满意地看着男子瞳仁瞬间紧缩,虽很快就把所有情绪敛下去,故作冷漠,但沐钰儿毕竟掌管北阙多年,这点掩饰功夫在她眼中和裸奔无疑。
——太子殿下竟然找她,这事实在有趣。
这位东宫太子在未被册立太子之前在着实过了十几年苦日子,现在当了太子,日子也过得也不太如意。
毕竟他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如今一个命丧黄泉,一个至今还在封地被监视,这些都让这位怯弱的太子畏惧当今陛下,他的生母。
这些年太子殿下在东宫酒色犬马,足不出户,就连朝议大会也不曾去过几次,结交朝臣更是想也不曾想的事情,直到前日下旨让梁王重新入了朝时,捎带了这位太子殿下,这才稍微有了点动静。
沐钰儿还未想出个所以然,马车便停了下来。
那仆人下了马车,恭敬说道:“司直请。”
沐钰儿慢条斯理地最后一点茶喝干净,这才慢吞吞下了马车。
高大朱红的三层小楼,两侧的屋檐如鸟翼一般散开,从背后便已经足够高大,若是冲正面看只怕更加恢弘。
这是一座别院的后门。
“司直里面请。”仆人上前敲了敲门,小门很快就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脸。
小袖窄衣,腰间跨着刀,是一个侍卫。
沐钰儿扬了扬眉。
这人她倒是见过。
“你就是沐钰儿。”那人上上下下不甚恭敬地打量着沐钰儿,下巴微抬,倨傲问道。
沐钰儿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反问道:“若是不是如何?”
那人脸色微变。
身后的仆人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沐钰儿,连忙说道:“是她,正是沐司直,仆是看着她从北阙大门出来的。”
“也不好说吧,万一是其他人呢,北阙又不是只有沐钰儿一个女子。”沐钰儿慢慢吞吞反驳着。
侍卫的目光越发惊疑,手指已经按到刀柄上。
“是是是,真的是她,仆是见过沐司直的。”仆人崩溃解释着,一言难尽地看着沐钰儿,“司直,你怎么,怎么乱说话啊。”
——这位沐司直瞧着白白净净,乖乖巧巧,为何如何调皮。
沐钰儿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试探一下事情到底要不要紧。”
侍卫和仆人脸色大变。
“瞧着,确实有些要紧。”她理了理袖口,和和气气说道,“不好让殿下久等,我们走吧。”
“你!”侍卫大惊,马上瞪眼仆人。
仆人吓得连连摆手。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沐钰儿站在台阶上,好声好气解释着,“若是以后想要秘密带一个人,千万不要在巷门口逮人,这样一看便是打听过那人的消息,这样的人无非两种可能,有求于人,有仇于人,范围一下便锁小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辆马车上:“接人的马车也最好不要放自家主人的东西,哪怕是不要的,更别说贡品,我是不识货,但我的嘴一向识货。”
“你怎么知道是不要的东西。”仆人惊诧问道。
“那糕点冷硬,你总不会端这样的糕点给主人吃,大概是想着要来接我,又临近中午,主人家宽厚,让你带一些东西来,所以糕点是随手摸来的,至于茶又是好茶,因为没有冷茶,也没有次品。”
仆人大惊。
“司直好厉害。”
沐钰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客气说道:“还行。”
“司直最好一直这般厉害。”侍卫冷笑,让开一侧,“请吧。”
庭院深深,那一角让出的风景,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沐钰儿跟着侍卫身后入内,绿芜墙绕,中庭日淡,正中的一池春水上,呢喃蹴水,柳絮飘飏。
这件别院出人意料的大。
沐钰儿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来到那间三层阁楼前。
红墙绿瓦,香墙粉栏,无不透出这是一个为女子建造的阁楼。
沐钰儿扬了扬眉。
“殿下,司直来了。”侍卫敲了敲门。
大门很快就被打开,露出层层帷幔,轻纱飞扬,日光如瀑。
沐钰儿刚踏入屋内,大门就被关上,屋内的光线微微暗了下来。
“司直这边请。”柔媚温顺的声音在右侧楼梯间响起。
沐钰儿顺势望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绿衫连珠纹锦背子,下着红黄间裙,外罩一笼天青纱裙,与肩上的绿帔子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温婉和气,头戴一冠翠翘金雀,两侧各有四只花头簪和细头簪,相互拱卫,裸露的脖颈处带着一串嵌宝花坠的水晶项链。
沐钰儿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心思回转,倏地下跪行礼:“卑职参见永泰郡主。”
那女子笑了起来,眉眼间顿时天真乍现:“你认识我?”
“马车从承义坊一直往北走,马车宽敞无颠簸,路上行人叫卖格外嘈杂,是以应该直接走上主路,如此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少一炷香的时间,按着这辆马车如此快的速度,应该能迅速进入内坊,按时间停在五个善坊附近。”
屋内格外安静,沐钰儿垂眸,低声继续说道。
“积善坊在左,马车不曾拐弯,反而朝着右边驶去,是以便在其余四坊,四坊内有如此三层小楼,又明显是女子特征的,只在旌善坊内有一幢,乃是继魏王姜延在长安元年为迎娶郡主殿下所建的小香楼。”
沐钰儿低声说道:“且如今皇亲中有五月身孕的贵女只有您一人。”
永泰郡主郑仙儿闻言顿时笑了起来,扭头开心说道:“承继,她真的好聪明啊。”
沐钰儿悄悄抬眸,就看到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正顺着扶梯走了下来,轻轻搀扶着郑仙儿的手臂笑说着:“好了,玩够了便去休息,你午膳还未用呢。”
郑仙儿钻到他怀中,娇气说道:“我不去,我要看你们到底神神秘秘在做什么事情,让我也听听嘛。”
继魏王姜延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声好气哄道:“那也先去吃饭,吃了饭,下午还能出去玩,不如下午只能在家中休息了。”
江仙人皱眉,有些不高兴地推开姜延。
“碧橙,送殿下回屋用膳。”
一个穿着暗红色裙裳,年纪稍大的嬷嬷自角落里悄无声息出来,接过郡主的手臂,低声哄道:“南市最近来了一班手艺人,用了午膳,便可以出门玩了。”
郑仙儿眨眼,天真说道:“真的吗?”
姜延点头:“自然。”
郑仙儿立马笑了起来,扶着婢女的手,开开心心出门了。
郡主一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沐钰儿心中一惊。
永泰郡主乃太子第七女,性格出了名的温柔天真,现在把她支走,只能说等会要说之事确实很要紧。
“起来吧。”郡主走后,驸马脸上的温柔笑意便敛了下来,淡淡说道,“随某来。”
沐钰儿起身跟在他身后,楼梯层层而上,就像一个巨大的圆盘,姜延目不斜视,直接带人来到顶楼。
原本狭小的视线骤然一亮。
这是一个观星台。
宽阔巨大的平台,周围是用八根顶天立柱的木头撑起屋顶,柱子与柱子间挂着被卷起的竹帘,但内衬的轻容纱却是放了下来,只在正前方的位置全都卷起,可以看清整个旌善坊的情况。
正中放着一扇十六开的仙人垂钓,日月同辉的屏画,最为耀眼的是屏风上的日月都是用宝石镶嵌而成。
屏风后坐着一人的身形,身形微敦实,正懒懒靠在躺椅上。
沐钰儿下跪请安:“卑职北阙司直沐钰儿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屏风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沐钰儿耳朵一动。
这声音她听过。
“把屏风撤了吧。”
姜延一惊,犹豫说道:“殿下。”
“不碍事,撤了吧。”太子殿下郑显温和说道,“孤和这位司直算起来也有一面之缘。”
沐钰儿倏地响起为何觉得这个声音如此耳熟。
——“好大的胆子,殿下在此……”
——“噤声。”
窗边那人的声音格外温和,便是那双意外看到的眼眸也在乍现的天光中格外和气。
屏风被仆人们搬走,露出内间更为奢华的一幕。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着整个头顶,就像浩瀚星海,点点闪烁,太子殿下背后的星舆图璀璨如群星,乌木屏上的珠玉宝石不计其数,好似当真将日月星辰系数拉回到人间。
太子殿下郑显身形微胖,据说他是所有皇子中最肖像陛下的,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尤为明显。
沐钰儿一扫便想起那双当日在酒楼窗前一闪而过的那双眼睛。
“当日不曾想屋内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她立马磕头请罪。
“不碍事。”郑显脾气很好,笑着点头,“赐座。”
仆人抬着一张茶几和蒲团走了上来,放在左侧的位置,姜延和她面对面坐着。
“司直当日在小巷中大战黑衣人,当真是好身手。”郑显和气说着,“听闻北阙前任司长张柏刀武功便是以长刀闻名,你继承衣钵,不辱先师威名。”
沐钰儿垂颈,谦虚说道:“不敢担殿下夸赞。”
“司直刚才在院门口侃侃而谈,自命不凡。”姜延淡淡说道,“不如司直猜猜今日殿下找你是为何事。”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想来是刚才的那个侍卫告状了。
“不敢揣摩殿下心思。”沐钰儿低声说道。
“你若是猜不出,今日这扇大门怕是出不去了。”姜延注视着面前之人,面无表情威胁着。
沐钰儿眼角一瞟太子殿下,却见太子殿下并不说话,只是捧茶小抿。
“那就恕卑职无状了。”沐钰儿知此事没个结论怕是不能善了,沉吟片刻后说道。
“殿下今日不在东宫传讯,而是借了驸马为郡主建的别院相约,可见此事不宜光明正大出现。”
郑显抬眸看她,温和自然,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东宫太子的威严。
“请卑职过来的人应该是东宫的人,门口的护卫,卑职那日在酒楼上恰巧见过,可见殿下虽借了驸马的小香楼却不打算让驸马牵扯太深,甚至爱女心切把永泰郡主都带了出去,殿下对晚辈一片拳拳之心,说明此事在殿下眼中依然是难事,甚至,连殿下都觉得棘手。”
沐钰儿话锋一顿,扫过在场两位贵人。
郑显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姜延则是眉心紧皱,眸光锐利看着面前之人。
沐钰儿收回视线,大胆说道:“卑职斗胆猜测,此事涉及东宫,且,和陛下有关。”
“你好大的胆子!”姜延怒斥道。
沐钰儿立刻下跪请罪。
“罢了。”郑显叹气,“起来吧,你猜的很准,阁老让某来寻你,当真是敏锐。”
沐钰儿心中一咯噔。
如今能被太子殿下挂在嘴边的凤台阁老,有且只有一个,唐稷。
“坐吧。”郑显挥了挥手,“若非事态紧急,孤也不会把此事托付给你一个外人。”
沐钰儿越发惴惴不安。
“承继,你出去吧。”郑显果然不负宽厚之名,扭头对着姜延说道,“此事还是不要牵连你比较好,六娘如今怀有身孕,你且多去陪陪她。”
姜延稳然不动,叉手恭敬说道:“殿下不必多言,自司直入了小香楼,此事便和微臣脱不了干系了。”
郑显看着他叹气,前十二年的艰苦生活让这位殿下的眉宇间总有着吟饶不去的愁苦,此事这般耷拉着眼尾,越发显得愁苦。
世人都传陛下不喜这位殿下,因为他总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难怪陛下看了心生厌恶。
“是孤拖累了你。”郑显果然又叹了一口气,愁苦惊惧之色。
“能为殿下分忧,是微臣之幸。”姜延垂首,恭敬说道。
沐钰儿在一侧看的暗自惊诧。
想当初东宫空悬多年,梁王虎视眈眈,可陛下还是突发奇想秘密接回当时被囚禁在房州的皇子,猝不及防立为太子,至此梁王和东宫便势同水火。
但奇怪的是陛下,不知是为了巩固姜家的权势,还是消磨郑家不灭的野心,郑姜两家的联姻层出不穷,两家算是彻底被绑在一起。
如今的永泰郡主驸马便是梁王兄长姜则嗣长子。
梁王野心昭然若揭,可他的几个儿子侄子却似乎各有异心。
这位长子自小随祖父祖母生活,性格温和低调,和姜家其余人格格不入,但看今日的架势,他似乎是站在东宫这边的。
“此事说起来算不上大事。”郑显无奈说道,“之前以实让北阙帮东宫找一个人,司直也为此忙碌了好几天,想来还记得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