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那我们快去问口供!”
崇文馆是供太子和侍读读书的地方,占地不小,还未入门就有一个巨大的更漏,用水利驱动,每过一刻就会发出一阵声响。
随着两人入内,刚一踏入正殿入口,一眼就能看到大唐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孔子画像,屋内左右两侧各两个入口,分别通向‘经’、‘史’两个学馆。
这正殿已经站了三个侍卫和一个小黄门,另有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三个令史,想来是太子殿下找的和鲁寂当夜有过接触的人。
“唐少卿。”几人齐齐行礼。
唐不言颔首:“事情想来殿下也都交代了,此事关重大,还请诸位守口如瓶,也请据实回答。”
“是。”
唐不言往右边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沐钰儿。
几人颇为吃惊地看着华服玲珑的沐钰儿,随后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却没有多余解释,只是淡淡说道:“此事由她负责,诸位开始吧。”
沐钰儿也不胆怯,熟练地掏出笔和纸:“开始吧,就请这位小黄门开始。”
穿着深蓝色袍子的小黄门弯腰走了出来,细声细气说道。
“奴婢喜宝,是宣春殿的一名掌灯黄门,三月初四那夜正是奴婢掌灯,鲁令史是酉时来,戌时走,奴婢掌灯送他离开的,原先令史是说直接出宫的,可刚出了宜春宫门,鲁令史又改口说打算先回崇文馆。”
沐钰儿嗯了一声:“有说为何去崇文馆吗?”
小黄门摇头:“时常会有令史讲完课会崇文馆备下次地课或者整理今日的内容,是以奴婢不敢多问。”
“鲁令史那日有何奇怪的地方吗?”沐钰儿沉吟片刻后又问道,“神态或者动作,只要与之前有任何不同都可以说说。”
小黄门仔细想了想:“鲁令史不太爱说话,往常别的令史讲完课都会和奴婢们闲聊几句,可鲁令史却从不与奴婢们说话。”
“哦,对了,那日鲁令史突然问了奴婢距离清明还几日。”
沐钰儿神色微动:“之后呢?”
“奴婢说明日就是了,是了,当时鲁令史还看了眼天色,说了句‘真快啊’。”喜宝说道,“之后直到回到崇文馆,鲁令史都不再说话了。”
沐钰儿嗯了一声:“什么时候?”
“大概花了四刻钟。”
沐钰儿画了一条线,在开头和结尾处分别写上时间点。
“你若是还有其他问题,随时来找……唐三郎。”
她眼巴巴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颔首。
“你们一起说吧?”沐钰儿点了三个侍卫:“你们都曾见过鲁令史。”
为首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叉手行礼:“卑职是当夜东宫巡视侍卫长苗方,右边这位是嘉福门的小队长方兴,左边这位是当日在正殿附近巡视的叶斯。”
沐钰儿一个个看过去,依次画了竹条,黑脸和小方墩的三个图案,之后再添上三个人的名字。
唐不言在背后看着她给人打标记的小动作,笑着抿了抿唇。
“那你们一个个来说说,何时何地见到人,当时的情形都描述一下。”
长条苗方点头:“卑职是殿下的贴身卫队长,殿下当夜在宣春宫,卑职也守在宣春宫门口,戌时正刻,鲁令史准时从殿下殿内出来,遇见卑职时点了点头,之后就随着小黄门离开了。”
苗方主要职责是保卫太子殿下,对鲁寂的印象,最多不过是目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卑职当夜两次见到鲁令史。”小黑脸方兴接下来说着。
沐钰儿来了兴致:“都是什么时候?”
“一个是戌时三刻,在丽正殿附近,当时由这位小黄门提灯带着他,朝着崇文馆方向走去。”
小黄门喜宝点头:“奴婢也见到过方侍卫。”
“之后是在亥正一刻,也是在丽正殿附近,当时下起了微雨,鲁令史穿着黑袍,抱着一叠书说是准备回家。”
沐钰儿扬眉,立刻去看最后一个小方墩。
小方墩叶斯眉心紧皱:“卑职是子时正刻才看着人出去的,当时正值换班,且雨下的更加大了,卑职当时打算给鲁令史撑伞,可他摆手拒绝了,卑职目送他自己踉跄爬上车的。”
“他当时可说话了?”唐不言问道。
叶斯摇头:“不曾,当夜雨大,许是怕风雨进口,但确实是摆了摆手。”
“下雨天,他身上可有什么异样?”唐不言闻言,循循善诱,“譬如有没有撑伞?怀中那叠书有没有淋湿?脚步匆不匆忙?”
叶斯果然顺着这条路思考着。
“是了,说起来。”他皱眉说道,“鲁令史当时手中是没有书的,也没有撑伞,但那身黑袍有帽兜倒也没淋湿,只是袍子有点脏,还黏上草屑叶子,对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卑职才打算上前搀扶的,这一月为了安乐郡主生日宴会,宫内有些路不好走,也没有灯,许是摔了。”
沐钰儿眼睛一亮,去问小黑脸:“你第二次见看到鲁令史时衣服可是脏了。”
方兴摇头:“没有。”
“你确定?”沐钰儿皱眉,“我今日看丽正殿附近似乎在修缮。”
方兴确定点头:“就是因为在修缮,丽正殿附近巡视的士兵很多,而且灯火通明,对,鲁令史手中颇重,他还把东西放在水缸靠了靠,水缸靠近主殿,袍子上是没东西的。”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鲁寂在东宫可能发生事情的时间线定了下来。
亥正一刻到子时之间。
问题在于这一时间段,鲁寂捧着一堆东西去哪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丽正殿到嘉福门要多久?”沐钰儿在纸上画出那条时间线,沉吟片刻后问道。
“快走大概一炷香,慢走两炷香也该走到了。”叶斯答。
沐钰儿比划了一下时间:“那鲁寂中间有一到两炷香的空白时间不知去向。”
唐不言颔首,问三位侍卫长:“丽正殿附近一到两炷香的时间能去哪里?”
三个侍卫长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苗方说道:“丽正殿是三大殿之一,且在正中位置,左右分别是崇文殿和崇仁殿,上下则是崇教殿和光天殿。两炷香的时间肯定都能到,但这些殿到了晚上都有人值守,也无人可以靠近。”
沐钰儿颔首:“这一带可有花园小径。”
“都没有,正殿附近为严密守护,不设置任何有遮挡物的东西,花园假山都在内坊后面。”
“去崇文馆附近怎么好像有一条小路啊。”沐钰儿随口问道。
叶斯惊讶:“女郎怎么知道?”
刚从那条小径窜过来的沐钰儿无辜眨巴眼:“就,不小心看到了。”
“那条小路是去的右春坊的。”叶斯说道,“对了,这几位令史就是右春坊的,右春坊如今承当丽正殿修缮,坊中一直有人在值守。”
沐钰儿扭头去看右侧靠近暑假,一直沉默不语的三人。
“那你们当日怎么在崇文馆,又都是何时见过鲁寂的。”沐钰儿去问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令史们。
“下官苏怀。”
——好看,一个高瘦,中等身形,穿着圆领袍方头鞋的小人跃然纸上。
“吴成杰。”
——细麻杆,高瘦带着两撇山羊胡的男子,衣服打扮最是精致。
“王新民。”
——大高个,清瘦的白须发模样,衣服灰扑扑的,圆头鞋还带着擦拭不干净的泥泞。
沐钰儿逐个给人打上第一直观的印象,这才慢吞吞写下他们的名字。
“下官三人当日是崇文馆翻阅修缮资料的。”为首的苏怀说道,“年底陛下的天枢就要落成,殿下想要在丽正殿前共祭陛下天恩,设立天恩柱,便命下官等人负责此事。”
“至于何时见到鲁令史,下官也不太记得准确的时间,但当时听到外面有巡逻的脚步声,想来应该正刻。”
“正是,苏令史好记性,东宫巡逻班哨就是一刻钟就是一轮。”苗方解释着。
“他回崇文馆做什么?”沐钰儿问。
“说是想要把前几日誊写的卷子再仔细看一下。”苏怀皱了皱眉,也有些迷糊,“大概是这样的。”
沐钰儿又看向其他两个。
“下官三人是一直在一起的,只在亥正时分才各自回屋睡觉。”大高个王新民说道,“右春坊有我们各自休息的屋子。”
沐钰儿点头:“一起走的?”
“下官先走的。”细麻杆吴成杰不好意思说道,“下官年纪大挨不住困,亥正还未到就回去休息了。”
沐钰儿在细麻杆上花了两撇山羊胡子。
唐不言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官是第二个。”苏怀说,“亥正一刻还未到就离开了。”
“下官负责誊写天恩柱上的铭文,昨日到亥正三刻才离开。”年纪最大的王新明解释着。
沐钰儿点头:“你们走之前都见过鲁寂吗?或者知道他是何时走的?”
三人四目相对,各自摇了摇头。
“他颇得殿下青睐,又是东宫老人,在崇文馆是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我们与他接触不多,当日因为都在正堂查阅资料,也方便讨论,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才扭头看了一眼,见他匆匆而走的身影才知道他回来了,至于何时离开……”
苏怀神色为难。
“确实都没有发现。”
沐钰儿听了一会儿,琢磨出一点滋味来。
——鲁寂在崇文馆人缘……一般。
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人缘怎么会一般呢?
“你们当时是一直在正堂还是有各自回去过自己的屋子?”沐钰儿问,“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有各自分开过。”
“大概是戌时三刻左右的时候,我们都有各自的负责项目,在大致意见协商一致后都各自回去整理自己负责的内容了。”吴成杰解释着,“在正堂时无人离开,分开后某便一直在屋内测绘数据。”
“铭文写不出来,又去了正堂一次。”王新明说。
“某是负责雕刻的,当日在外面捡了几块石头练手。”苏怀也说到。
沐钰儿目光在三人脸上打转:“你们三个屋子不在一起?”
“在同一排,却不是贴着的。”苏怀解释着,“我和王令史就隔了一间,吴令史就在稍远一点,隔了三间。”
沐钰儿嗯了一声。直接问道:“也就是说你们分开行动时,就是在鲁寂回来之后?”
王新明皱眉,有些不悦地听着她的话。
这话颇有点把他们架在嫌疑人的位置。
年级最小的苏怀好脾气点头:“对,他回来时我们本来就讨论的差不多了,但是一抬头发现时间也颇晚了,某才提议各自回房休息的。”
沐钰儿点头,随后再一次确认问道:“之后便一直不曾见过鲁寂。”
“是。”三人齐齐点头。
沐钰儿眉心蹙起,在纸上划拉了两下,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诸位的手为何……伤了?”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这才发现三人的手掌都有大大小小的红肿破皮。
三人闻言,无奈苦笑。
“这是卑职失职。”叶斯惶恐说道,“今日白日,因为安乐郡主办宴,殿下打算先把丽正殿外的东西都挪开,谁知侍卫们不小心,木头砸到三位令史。”
“不碍事,只一早上的时间,你们也忙得很,我们本想过去看着点,不曾想是添乱了。”苏怀握着手腕,笑说着。
叶斯感激地笑了笑。
“那这几日不是不能做抄写卷子了。”沐钰儿随口说道。
“最近殿下叫我们讲课的频率并不高。”吴成杰说道,“伤也不重,只是破了点皮,也不耽误写字。”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少卿还有什么要问的嘛?”
唐不言垂眸看着三位令史:“三月初四本是谁给殿下讲课的。”
“是下官。”苏怀说,“鲁令史主动提出来的,他本是清明那日的课,若是今日负责讲课,便要从早到晚都要在东宫,但他说那日家中有事,我就同意了。”
沐钰儿想起刚才喜宝说起的事情。
——鲁寂问过他距离清明的时间。
——清明!
鲁寂似乎对清明节那日有点太在意了,先是打听时间,然后又和人换课,可鲁令史是扬州人,夫人是绍兴人,他们也并未请假回老家,在洛阳的话,过清明无非是上香吃饭,还能有什么事情要耗费一天。
“他往常清明都不在东宫吗?”沐钰儿心中疑窦,又问道。
苏怀去看其他两人:“在吗?”
其余两人摇头。
“崇文馆令史共有十八人,前后来的时间都不太一样,与他……”苏怀委婉说道,“并没有太多往来。”
沐钰儿点头,目光隐晦扫过屋内众人,这一屋子的人说话各有各的保留,不敢牵扯太深。
“鲁令史得殿下喜欢,平日里除了讲课,还会做些什么?”沐钰儿问。
众人诡异地沉默了。
沐钰儿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立马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垂眸,低声说道:“东宫自有其他营业,鲁寂是负责这些的嘛?”
苏怀脸颊微红,却还是含糊说道:“下官也不太清楚。”
“这次殿下修建天恩柱从内库出?”唐不言又问。
苏怀头低得更低了。
“知道了。”唐不言风轻云淡,颔首,又对沐钰儿说道,“此事不必问了。”
沐钰儿哦了一声,起身问道:“可以带我们去一下鲁寂的屋子吗?”
“可以。”王新民带路,“他的屋子在经馆后面,靠近崇文殿了。”
小黄门和侍卫们并未跟随,唐不言让他们先行回去,若有问题再来禀告。
沐钰儿一走路,手比脑子快的先一步拎起裙子。
“咳咳。”背后传来唐不言的轻咳声。
沐钰儿讪讪放下裙子,委屈说道:“太长了,会摔。”
大周如今柳行大裙摆,今日赴宴就有人穿了十八面的间裙,自腰出由窄而宽,导致裙面宽大,宛若牡丹花纹盛开,又称为牡丹裙。
沐钰儿这套虽不曾如此夸张,但裙摆却散的很开,裙长盖住鞋面,只在凌波行走间影影绰绰看到绣鞋尖上的那颗硕大夜明珠。
唐不言叹气,伸出一截手臂到她面前。
沐钰儿盯着那截青竹色的光滑绸缎面。
手腕清瘦,露出一截精致的骨骼,手指莹润,宛若玉雕。
“走吧。”唐不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这才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小声说道:“有劳有劳。”
三个令史只是装聋作哑,状若无事发生,只是在前面带路,一行人自西侧小门开走,进入绕过弯曲的游廊,最后来到两层经馆的面前。
“这间是他平日里办公的地方。”细麻杆吴成杰指了指右侧第二间屋子,“殿下许他单独一间,是以他的屋子我们都不曾进过。”
“嗯,你们都回去吧。若是还记起其他事情,再来寻我。”唐不言温和地把人打发走。
三人齐齐行礼退下。
沐钰儿顺手推开门,错愕发现,屋内的布置竟然和鲁家书房一模一样。
“鲁寂……”她摸了摸下巴,“有点意思啊。”
沐钰儿在屋内走了一圈:“干净,真干净,我北阙抄家都没抄这么干净,就给我留下这层墙皮一样。”
唐不言站在高大的书架前,冷不丁问道:“这里也没有取书的梯子,鲁寂身高未到六尺,如何取这近十尺的书籍。”
沐钰儿仰头看着,乌木做成的高大书架,共八层夹格,每个夹层共有六个格子,格子上的书或多或少,摆放地颇为凌乱,和鲁家近乎刻板的规整略有不同。
“鲁寂难道会武功。”沐钰儿不着边际地想着。
唐不言伸手摸了一把架子高处上的灰:“这屋子地面有人扫过,为何书架没人打扫过?”
沐钰儿踮起脚尖,扒拉着手臂,看了一眼他手指上的细灰,啧了一声:“比北阙的灰还厚,这地方说不好有蟑螂。”
唐不言眉心蹙起,顿时觉得手指发痒,浑身难受。
就在此时,两根长长细须的自书本缝隙中中探出脑袋。
沐钰儿笑眯眯,打算伸手去弹:“果然有蟑螂。”
唐不言眉心死皱,立刻后退一步,沐钰儿扒着她手臂的手猝不及防晃了一下。
“哎哎!”
沐钰儿腰肢一扭,堪堪站好,结果刚一抬脚,偏不巧,那条碍事的长裙临时发威绊了她一下。
“救……”沐钰儿伸手在空中惊恐晃了晃。
唐不言连忙伸手去拉人,却眼睁睁自己的手自她摆动的手臂前划过,眼睁睁看着沐钰儿朝著书架倒去。
幸好书架是被焊丝在地上的,只是书架上的书倒了一大半,发出巨大的动静。
沐钰儿眼疾手快抓着格子,才没有脸朝地摔下去,只是右侧的手臂直接把撞上书柜,把架子上的书扫落打扮。
一声闷哼,沐钰儿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唐不言逮着时机,把着她的手臂把人扶稳,好一会才犹豫说道:“得罪了。”
只见他伸手把沐钰儿肩上的帔巾垂落的那一段捡起,在沐钰儿的手腕上系了一个结。
“这个架子真硬……嗯?有血!”沐钰儿目光一凝,盯着被她撞空的书本空格,惊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