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钰儿捏着手指,心中一惊:“那个贩卖草药的黑市?”
袁沉敏侧目看她,惊讶道:“司直也知道?”
“我听一个药店的少东家说过,说你们逢九当夜会下帖子,亥时时分,就会有人蒙上他的脸面,带他们去一个黑市拍卖草药。”
沐钰儿眼波微动:“是了,那个没脑子少东家说他在路上听到一次金吾卫巡逻的铁蹄声,洛水附近如今是一个半时辰一次,可城区却不变,所以马车是朝着内坊走的,他只听过一次,说明路程并不远,内坊的位置刚刚好。”
唐不言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我曹,老大你好聪敏啊。”张一立马大声夸道。
“是,我们借出这个场地,由他们把人带来。”袁沉敏淡淡说道,“洛阳内的人都是他们自己选得,人傻钱多,可以无视百姓性命,大发灾难钱的那种。”
沐钰儿点头,讥讽:“傻这方面确实是拿捏到了。”
那个回春堂的少东家看起来的确笨得无话可说。
“你的草药是通过洛水……水鬼运过来的?”唐不言目光落在那些长相诡异,面容惨白,眼睛明显于常人不同的咸鱼怪身上。
“洛水连接各大水道,水流湍急,一向声音很大,经过需要金吾卫巡逻的那端,光是风车的声音便足以掩盖一切,若是半夜你们用这些怪物推船入洛阳确实行得通,”
袁沉敏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点头:“正是如此,每月逢九,这些水鬼便在洛水冬边下游等着,之后前往安然桥附近,有一条水道可以之后进入内坊,他们把东西推入安业坊附近,再上岸装船。”
“不许说!叛徒!”阿倍远成闻言,顿时大怒,激动地好似要把绳索都挣脱断一般
张一正听得入神,被惊醒后嫌烦,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抹布塞进他嘴里。
“闭嘴。”他狐假虎威教训道,“吵死了。”
阿倍远成怒目圆瞪,加上那张在烛火下光影明灭的烧伤脸颊,只觉得如厉鬼在世。
张一被吓得连忙窜回沐钰儿身边。
“他们是本来就长这样?还是后天如此?”沐钰儿看着明显有些眼神呆滞,脸上已经开始蜕皮的怪物。
“这些人就叫水鬼,是日本培养的鲛人,一出生就在水中生活,我们脚底下有暗道可以直通洛水,剩下的人都在下面休息,他们这身皮随着一出生就会套上,直到撑到不能再大,才会换皮,所以这些可怜人在水中可以生活许久,偶有换气才会冒出头来,甚至可能爬上岸坐一会,但这辈子都很难离开水。
“他们入安业坊动静不小,你们就没有被金吾卫拦过。”曹正严肃问道。
袁沉敏摇头:“一次也不曾,我虽不知他们到底为何能避开所有侍卫的询问,但我有次在后院马房中看到每辆马车上都悬挂着一个香囊。”
阿倍远成越发激动,差点连曹正都没把人按住。
袁沉敏见状冷笑,直接说道:“那个香囊外表上绣着鹤梅双秀花纹,囊中放着是百露春。”
“百露春?”沐钰儿惊讶,“这不是你做的吗?”
袁沉敏摇头:“不是我研发的这个香料,是这人之前那来一张方子给我的,我不过是替人做而已。”
沐钰儿大惊,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那人是谁?”
袁沉敏摇头。
“鹤梅双秀不是双章的标记吗?”沐钰儿蹙眉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点头:“正是。”
“少卿之前查鲁寂初四消失时,是不是说过初四那日,双章的马车在子时前曾入宫。”沐钰儿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而过,错愕说道。
阿倍远成挣扎着,青筋直冒。
曹正抽刀,厉声说道:“少给我发疯,坐好!”
他今日只是应少卿要求来抓人的,谁知事情今日兜兜转转绕到千牛卫身上。
若是有贵人马车,巡街的千牛卫确实可以不查不问,但每月如此固定的日子,他们竟然不闻不问,显然中间有内鬼,但不论如何陛下一旦怪罪,死罪难逃。
沐钰儿靠近唐不言,扒拉着他的小臂,垫脚,小声咬耳朵:“你觉得会是双章吗?”
唐不言垂颈低头,随后摇了摇头:“还需要证据。”
沐钰儿眉心紧皱。
“这下面有水道,是你们挖的吗?”唐不言问。
“少卿之前不是说这里的花长得好吗?”袁沉敏抬头看着云蒸霞蔚,簇簇盛开的重瓣樱花,“因为地下就是水道,植物向水,怎么长不好呢。”
“好看吗?”她笑问着,“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和夫君依偎在这里,看着天色逐渐亮起,畅想着未来。”
“这院子何时开凿的?”唐不言蹙眉,“开凿这么大的暗道,动静不小,不该没人知道。”
“本来就有的。”袁沉敏低声说道,“这间屋子便是当年白鹿四子之一的黎家二房长子黎明宴的院子。”
“想来是黎家本打算为这个子嗣留一条性命的,可到底没用上。”袁沉敏继续说道,“只是不知怎么被这些日本人知道,便借机利用了。”
唐不言错愕,随后微微失神。
“十年不见天日的禁锢,那间书房内全都是当年的遗迹,夫君谨记当年惨祸,连着修缮都不曾修缮,司直不是好奇书架后面的东西吗?”袁沉敏的话就像一颗糖,让人明知前面是陷阱,还是忍不住跟着走了过去。
沐钰儿下意识屏住呼吸。
“都是血,是这位惊艳绝伦的少年郎被漫长的时间逐渐逼疯,用手指一道道划出来的血痕。”
她充满恶意地看向唐不言。
“唐黎两家祖辈也算姻亲,唐阁老当年抄家时,如今可有一丝后悔。”她一字一字,尖锐地质问着。
唐不言垂颈不语,冰白的面容在烛火中好似一块冰冷的玉雕。
沐钰儿挡在唐不言面前,盯着她嘟囔着:“说好祸不及小孩的。”
袁沉敏看着她维护地模样,突然笑了起来:“是,不该波及,可我恨啊,我恨啊,这些世家大族明明可以站出来,却第一个做起了缩头乌龟,任由我的旧主被诬陷,被流放,被杀死,被含恨而终,恨小主子再无得见明日月色。”
那件陈年往事,于众人而言不过是隐秘而不可说的传言,可却在现在不约而同地心情沉重。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积压多年的怨恨、不甘、愤怒在今日不加掩饰,完完全全地爆发出来。
袁沉敏浑身都在发抖,脖颈间的鲜血渗透白布,顺着衣襟流了下来,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唐不言垂眸,沐钰儿脑后的那根鲜红发带在烛火下熠熠生光。
沐钰儿转移话题:“账本如何拿出来?”
袁沉敏移开视线:“你把樱花磨成汁再加上石灰和醋,涂在纸上,就能露出真实的文字。”
张一大惊。
“这是什么法子?”
“我意外研究出来的。”袁沉敏的目光落在被团团围住的大门口,眸光微动,“纸上的字是用乌头草写的,用着法子可以把墨擦去。”
沐钰儿和唐不言面面相觑。
“我来我来。”张一连忙说道,“让我研究一下。”
沐钰儿顺手把本子递给他。
“鲁寂当初请命为殿下南下做生意,渡过难关,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半成的荣华富贵。”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袁沉敏看向她,嘴角微微扬起:“不然呢,殿下再好,旧恩难报。”
沐钰儿浅色的眸子紧盯着她:“鲁寂在最后一刻给陛下讲了魏玄成的事,甚至引用雍也篇第六篇的话,当真只是他随意挑的一个内容?”
魏玄成便是太.宗朝名相魏征。
他原先是建成太子麾下谋士,后玄武门之变,直言不讳对峙太.宗,太.宗并未迁怒,甚至并未顾忌其身份,任人用贤,辅佐太.宗共创贞观之治。贞观十七年去世后,获赠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四位。
“所以,到底是为了谁?”沐钰儿哑声问道。
唐不言在一众烛火簇拥下,也侧首看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冰泉流淌。
袁成敏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说道:“讲课都是跟着课本来的,不过是巧合。”
“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唐不言,目光坚定而无悔,“都来不及了,只愿来生不再听到这两人的故事。”
唐不言冰白的面容被跳跃的烛火笼罩着。
他看着袁沉敏,却又像透过她去看其他人。
“现在怎么办?”沐钰儿抿唇,最后扭头问着唐不言。
“先带回北阙……”
“司直!”北阙的人自门外跑了进来,嘴角微动,面容惊惧,“宫中来人了,是那个,那个春儿女官。”
唐不言脸色微变。
沐钰儿立刻看向门口,不远处火龙闪耀,隐隐有一架马车在黑暗中驶来。
春儿来了,说明今夜之事陛下已知。
“我把人带走。”沐钰儿快速说道,“就说我之前早先回去……”
“不必。”背后常来袁沉敏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沐钰儿蹙眉,严肃说道:“你会死的。”
“那便死吧。”袁沉敏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秀。
“你,是故意的。”唐不言倏地转身,雪白的大氅在夜色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弧度。
袁沉敏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沉闷阴郁。
她只是看着唐不言笑,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可到最后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目光落在门口,声音微提。
“这些年所作所为,罪责皆在我夫妻二人。”
门口的卫队已经分开两侧,露出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官身形。
“我们自知此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对朝堂无义,对百姓无德。”
春儿头顶的金花簪在亮如白昼的烛火熠熠生辉,可偏偏她的面容冰冷无情,不苟言笑。
她背后是铁甲森森的千牛卫。
陛下亲卫,风樯阵马。
“殿下宽厚,对我们毫不设防,与此事……”
袁沉敏抬头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簇拥如雪,无知无觉,热烈绽放的樱花,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来。
“毫无关系。”
谁也没想到一直平静的人,猛地抽出身边千牛卫腰间的长刀,毫不犹疑地捅向自己胸口。
春儿冷眼看着那刀在瞳仁深处一闪而过。
沐钰儿不曾想此人已经有了死志,伸出的手却只能接住那人的尸体。
“干娘!”春香脸色大变,想要起身,却只能踉跄一下,最后重重跌倒在地上。
唐不言脚步微动,却又僵硬地停在远处。
群狼窥视,不容出半点查错。
“误落俗尘三十栽……人的心……”
袁沉敏的目光看向漆黑的夜色。
“还请司直把我和我夫君的尸体火化,愿,下辈子不做魏征,也不做田横……”
鲜血涌出她的喉咙,瞬间染红了沐钰儿的衣袍。
“殿下啊。”
她声音近乎失神,大概只有理她极近的沐钰儿才听清那点喃喃自语。
那只手跌落在地上,惊起一阵不足为道的灰尘。
春儿女官站在门口,一张冰冷的俏脸冷眼看着,跳动的烛火让她的面容越发冰冷,就像一个精致但毫无人气的木雕。
“逆党一己私欲,构陷东宫。”唐不言的声音在寂静的子时骤然响起,就像一屋雪,听着人冷沁沁的。
“已,伏诛。”
沐钰儿抬眸,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冰白的眉眼,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惊寒。
—— ——
唐不言找了千牛卫势必会惊动内廷,只是谁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春儿女官来,甚至决定亲自带走日本浪人为首的人,交给内廷审讯。
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又闹出一处风波。
春香大概受了袁沉敏的刺激,竟在他们出门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为那日本浪人取得一丝生机,最后结果一死一逃,春儿当场变了脸色。
沐钰儿因为和唐不言在最后走着,便也回转不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本浪人跃上高墙,消失不见。
第二日,唐不言便被请入宫中。
“陛下不会迁怒你吧。”沐钰儿担忧说道,“人跑了也不是我们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沙哑说道:“回去吧。”
沐钰儿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张一探头过来,小声说道:“昨夜少卿一夜未睡,北阙书房的灯亮了一宿,天亮了才油尽灯枯了,这衣服还是因为要面圣,瑾微从马车里拿出来的才换上的。”
昨夜北阙众人的心情都不好,回了北阙便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深了,唐不言不想回唐府惊扰众人便也在北阙休息。
沐钰儿怕他睡不好,还特意搬出了新弹的被子,抬了新床板,不曾想……
他,竟一夜未睡。
沐钰儿脚步沉重地回了北阙。
“师父跟我说,破案是为了事情得以沉冤昭雪,让生者放手未来,死者得以长眠,可这个案子大白于天下,我却没有以前那般痛快。”
张一慢吞吞跟在她身后,叹气说道:“因为那个背后的人,权势滔天,我们抓不出来。”
“而且这是有涉及前朝立储,我们北阙一个小小衙门怎么能拧过大腿呢。”他无奈冷笑。
沐钰儿摸摸下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南下做生意的人不少,高门贵族更是数不胜数,为什么阿倍远成就挑中鲁寂了呢?”
“东宫有钱吧?”
“可鲁寂是因为没钱才南下做生意的。”
“那有权?”张一还没说话便自己给自己否定了,“这东宫我瞧着跟我们一样受气。”
“那就是可以吓唬人?”他又说道。
沐钰儿摸摸下巴:“梁王一脉做生意更甚,你觉得现在是东宫吓唬人,还是梁王吓唬人。”
“那肯定梁王啊!”张一说。
“所以为什么就是鲁寂,还要查东宫的账目。”沐钰儿话锋一转,“昨夜到处都是千牛卫,袁沉敏很多事情不敢说的太多太细,唯恐……”
沐钰儿叹气:“唯恐牵连东宫,可不妨碍我继续查下去。”
“她是为了保护东宫啊,我听着还以为她就是为了她那个旧主人呢。”张一惊讶,“我昨夜还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太子对他这么好,她还这么吃里扒外。”
“她,他们也是为难。”沐钰儿叹气。
“此事一开始就是陷阱。”她抿唇,不服气说着,“我就不信这事我没法查出来。”
张一丧气说着:“有证据又如何?那可是陛下的……”
“小雪人说,只要拿出证据,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的。”沐钰儿反驳着。
张一迷茫:“啊?可那个是双章啊。”
“说起来,两本话本里藏着的账本找到了没?”沐钰儿问。
张一点头:“早上起床已经开始显字,现在正打算把他重新装订起来呢,不过那本账本只有一半。”
沐钰儿脚步加快:“另外一本账本总不会失踪的,我倾向是那个阿倍蠢人找不到东西,另外一具女尸说是从良的□□,我得去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司直。”王新自外面匆匆而来,“牡丹阁的琉璃娘子,请司直过去一趟,说有事相求。”
作者有话说:
魏征那段介绍——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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