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杀
沐钰儿捧着妆匣盒翻看了一会儿, 随后把东西递给走过来的唐不言,虚心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不认识那个东西?”
陛下的妆匣一眼扫过翡翠横钗,玛瑙金花, 珠玉步摇应有尽有,种类繁多,称得上是珠钗渐入迷人眼。
唐不言并未上手,只是仔细扫了一眼, 眉间蹙起:“没有任何金凤宝钿。”
容成嫣儿上前, 接过妆匣盒子解释道:“陛下刚才扔的不是红蓝宝石金凤宝钿,是一个红宝石头面上的红宝石缕空大金凤……”
她扫向盒子的目光一凝,话音也跟着停了下来。
“是不是甩哪里去了?”
沐钰儿问道, 目光扫过已经被打扫格外干净的前堂,这里铺着昂贵的木红地如意云团花纹栽绒马鞍毯, 所有的一切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一眼看去, 一览无遗。
容成嫣儿神色变幻几许,手中的盖子被叮得一声合上, 面容已近冰冷, 带着萧瑟杀气。
唐不言了然,直接问道:“当时可有人进来过?”
“之前陛下被邪祟惊吓时, 殿内乱过一阵, 殿下怕事情闹大, 就把所有伺候的人都赶过去了,我本打算让他们把屋子整理一下,但大统领怕把证据弄坏了, 便提议维持原样, 等两人前来检查。”容成嫣儿把妆匣放在案几上, 淡淡说道。
“那当时在这个屋内的人可否召来询问。”唐不言答。
“把今日所有当值的宫娥黄门全都召来。”容成嫣儿颔首,淡淡说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春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沐钰儿盯着那妆匣盒陷入深思,随后被大门的声响惊醒,突然问道:“既然是头面,那就该包括挑心、分心、满冠、顶簪、掩鬓、花钿/头箍、围髻、簪子耳环等,少则十一件,多则二十一件,一旦拿出一定是一套的,可卑职看这个妆匣中怎么好像就两个红宝石有关的首饰。”
容成嫣儿显然对这些琐碎事情也了如指掌,伸手挑出一对红宝石坠子和一根玉雕镶红宝石银丝步摇。
“这两样并非那一套红宝石头面上的东西,红宝石缕空大金凤宝钿乃是冠服才配套的首饰,而这两只首饰小巧而精致,单独成只,是常服时的搭配。”
沐钰儿眨眼:“那为何要把那个金凤宝钿单独拿出来?”
容成嫣儿手指捻着步摇银坠,沉吟片刻,眉间微蹙:“清明时陛下曾带过一次,许是整理首饰的宫娥忘记收回去了。”
沐钰儿静静地看着她,随后哦了一声:“陛下今日之前可有什么异样,譬如可有做过噩梦,身子不舒服,或者食欲不振等等与平常不太一样的事情。”
容成嫣儿摇头:“陛下身体康健。”
“那伺候这些妆匣首饰的人都是谁?”沐钰儿又问。
“名叫秋儿,今日轮休,等会大概也会过来。”容成嫣儿淡淡说道。
沐钰儿颔首,扭头去看唐不言,随意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等会问好口供,是在先回北阙看一下,还是趁夜色即将来临,去天枢看看。”
“陛下受惊之事显然和天枢之事息息相关,既然闹鬼传闻都在夜间,现在都近黑夜,不妨去天枢内看看。”
几人说话间,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该是人来了,少卿、司直随我一同出去吧。”容成嫣儿把手中的发簪放回妆匣内,这才捋了捋袖子,淡淡说道。
沐钰儿看着她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回声,跟在唐不言身后走了出去。
宫门台阶下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宫娥黄门,足有四十几人。
“这是今日迎仙殿靠近过陛下的人。”容成嫣儿目光冷淡地扫过台阶下战战兢兢的众人,随后目光落在悄然而至的春儿身上,“可都是到齐了。”
春儿神色不安,轻声说道:“秋儿不见了。”
沐钰儿倏地抬眸。
容成嫣儿目光转厉:“立刻去找。”
“已经让人去找了。”春儿嘴角微动,却又没有说话。
“这些人少卿和司直可有要问的?”容成嫣儿去看唐不言,恢复镇定之色。
唐不言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目光扫过台阶下惶惶不安的人,声音温和问道:“今日在殿内,你们可有觉得你们身边的人可有什么异样?”
台下人群耸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安静。”春儿厉声说道,“今日领班出列,老实回话便是。”
“回禀贵人,没有异样。”四个领班两男两女,弓背弯腰,叉手说道。
沐钰儿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的动静,神色不变,继续问道:“这一月时间,可有见到过猫?”
“陛下不喜猫儿,宫内一直没有猫,大统领四日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奴婢已经把整个迎仙殿完完全全翻了一遍,确定没有猫儿,也没有人私养猫儿。”领班最前面的一人,叉手说道。
沐钰儿看着为首说话那人,歪头:“你是谁?”
“奴婢盛秋。”她低眉顺眼,恭敬说道。
“你和秋儿是什么关系?”沐钰儿问。
“奴婢是秋儿女官麾下的令史。”那人谦卑说道。
沐钰儿在台阶上来回踱步了几下,随后又问道:“你今日也在殿内伺候?”
“是。”盛秋低垂着头颈,完完全全看不清神色,“奴婢是今日的大领班。”
“陛下……时,你也在?”
盛秋犹豫一会儿:“不在。”
沐钰儿垂眸看着她,好一会儿都不在说话,神色高深莫测,人群中再一次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
“今日午时到申时在殿内伺候的人都出往前走一步。”沐钰儿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这才淡淡开口,打断众人的议论声。
人群中以此走出十六人,沐钰儿歪着头看着盛秋:“你是领队,你为何今日不在?”
盛秋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奴婢午时腹痛难忍,便找人替了奴婢的班。”
容成嫣儿眉心一动。
春儿则是脸色微变。
“是谁?”沐钰儿眼尾看到两人的异样,捏着指骨的手一顿。
“是秋儿女官。”盛秋声音一顿,随后沙哑开口。
沐钰儿扭头去看容成嫣儿,并不忌讳,直接问道:“当日屋内的人可有秋儿女官。”
容成嫣儿眉眼低垂,双手安静交叉在腹前,神色冷淡:“在。”
“在何处?”沐钰儿紧追着问道。
容成嫣儿沉默,随后抬眸去看沐钰儿,深褐色的瞳仁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语调平稳说道:“就在梳妆台附近。”
春儿脸色大变。
金凤下意识握紧剑柄,抬眸去看容成嫣儿,眸光凝重却又带着丝丝担忧。
“可有要单独询问的人。”唐不言及时打破殿前诡异的安静,转移话题。
沐钰儿颔首:“我想单独询问这十六人,外加这人,还有盛秋。”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第四排第八个的婢女冷不丁被这么多人凝视着,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神色灰败:“奴婢,奴婢忘记出来了。”
容成嫣儿脸色瞬间阴沉,那双宛如蒙了水雾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寒冰利剑,狠厉扫过众人。
“偏殿宣阳殿尚在闲置。”
沐钰儿看着她身上那瞬间奔涌而出的杀气中在眨眼间被压了回去,只是眉宇间的寒色越发冷冽,不由心中暗叹。
容成嫣儿不再说话,只率先领路,郁金香的帔子在空中微微晃动一下,显示着主人不甚冷静的心。
沐钰儿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垂眸微微摇了摇头。
沐钰儿这才背着手溜溜达达跟在他背后,装死不经意问道:“有春儿女官,秋儿女官,那是不是也该有冬儿和夏儿。”
春儿跟在她身后,闻言看了她一眼,眉宇间的郁色挥之不去。
“还有一个冬儿女官。”她说,“今日在崇文馆修史。”
“那夏儿哪里去了?”沐钰儿追问道。
春儿嘴角微微抿起,随后含糊说道:“犯事了。”
“夏儿于外廷勾结,窥探圣意,已被杖毙。”不曾想是容成嫣儿开口解释着,声音依旧温柔,却又好似含着一层冰。
沐钰儿不再多问。
一路上沐钰儿时不时看着巡逻而来的士兵,没一会儿就算清了两个队伍间的间隔,大概只有半盏茶的时间,一条贯通南北的游廊,她便见了三次十二人小队的千牛卫。
整个迎仙殿呈南北展翅的格局,骨脊伸张处便是游廊和花园,可即便这样的地方,守卫并没有任何放松。
沐钰儿心中很快就绘制出一个简单的地图,惊骇发现整座宫殿光是千牛卫就至少有两千人。
宣阳殿距离主殿不远,千秋卫人数并不多,但来回巡视也颇为严密。
“这些无人的宫殿也是有人看守的。”沐钰儿看着巡逻的士兵,深思问道。
“自然。”容成嫣儿推开大门,“整座大殿都是不陛下的寝殿,自然事无巨细,只是像这些无人居住的宫殿人数会少一些。”
沐钰儿打量着树枝繁茂,假山起伏的外殿,在远处是乌云压顶,暴雨即将而来。
“那为何可以溜进一只黑猫。”她冷不丁问道,“直到它爬上屋顶,这才被大统领看见。”
这里的守卫别说一只猫了,便是一只苍蝇飞过,都能被士兵盯上几眼,便是她自诩轻功出众,无人能及,也不敢保证在这里能悄无声息出没。
容成嫣儿推门的手一顿,侧首,却又并未看向沐钰儿,想是只要听清她的声音这才如此。
远处一道闪电骤然响起,照得容成嫣儿雪□□致的侧脸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司直的意思是?”她声音在紧随着而来的雷电中蓦地模糊起来。
“宫内也该仔细筛选一遍了。”
唐不言袖子微动,低咳一声,赶在沐钰儿开口前,淡淡说道。
容成嫣儿这才看向唐不言,眼波波动,眸光深邃,声音温和说道:“自然是要的。”
唐不言颔首,垂眸,警告地看了沐钰儿一眼。
沐钰儿这才闭上嘴,不再试探。
“一起询问还是一个个来?”一直沉默的春儿问道。
沐钰儿掏出笔和字:“一个个来吧。”
很快,一个模样瘦弱的人便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沐钰儿温和说道。
“奴婢名叫宝衣。”她战战兢兢说着,只觉得面前诸位贵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吓得两股战战。
“今日午时到申时,你在殿内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的。”
“奴婢是午时在外殿伺候茶水的,因为公主殿下来了,厨房人手不够,就把奴婢叫回来了。”
“都煮了什么?”
“天气转热,公主殿下不耐热,容成女官便让奴婢们煮了酸梅汤,还做了奶酪淋乳的瓜果。”
沐钰儿在纸上划拉了两下。
“你有一起随人送进去嘛?”
“有,因为备下的东西不少,所以奴婢也被点过去送茶水了。”
“当时殿内情况如何?”沐钰儿问。
“公主殿下正在外殿和陛下说话。”
沐钰儿扬眉:“在外殿?”
“陛下若是当日折子没批好,是不会入内殿的。”一侧的容成嫣儿解释着。
“你在殿中都看到了什么?”
宝衣面露踟蹰,随后摇头说道:“没有看到什么,奴婢放好东西就走了,不曾久留,什么也没看见。”
沐钰儿的手一顿,看着底下宛若小鹌鹑的宫娥,扭头去看容成嫣儿和春儿,大眼睛扑闪着,无辜说道:“两位女官怎么还在这里?”
春儿立刻蹙眉:“我们为何不能在这里?”
沐钰儿胆大包天,直接说道:“你们在这里,大家都不敢说话的。”
“你什么意思!”春儿大怒。
“如今秋儿女官失踪,算起来她和两位关系密切。”唐不言出声,温和解释着,“沐司直的意思是在秋儿女官没有排除嫌疑时,两位也该避嫌,免得陛下生疑。”
这话有理有据,且最重要的是从唐不言嘴里说出来。
容成嫣儿眉眼低垂,最后拢了拢肩上的帔子:“既然如此,这里便交给两位了。”
春儿神色不忿,可看着容成嫣儿抬脚离开,也不得不跟在身后离开。
大门再一次被关上,沐钰儿这才继续问道:“你不该没有看到东西的。”
宝衣抖了抖身子:“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哆嗦着一口咬定。
“茶水一般自右侧上,右侧靠近内殿,且外殿布置简单,只有香炉一座,视线开阔,你是第一个进来的,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唐不言的声音在殿内冷静响起。
宝衣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唇角发白,神色惊恐。
“奴婢,奴婢是真的没看到什么,只是当时走的是第一个,公主殿下正在和陛下说要给殿下梳一个洛阳如今很是流行的发髻,奴婢悄悄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秋儿女官正在收拾梳妆台。”
沐钰儿神色凝重:“你说是秋儿女官收拾的台子,当时她身边可有其他人。”
“还有几个,但都是内殿的人,奴婢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谁?”
沐钰儿在纸上划拉了几下,最后说道:“叫下一个人来吧,你先不准走。”
宝衣吓得站也站不起来,挣扎了好几下这才起身,哆哆嗦嗦地走了。
沐钰儿惊讶:“这些宫娥的胆子是不是太小了点。”
唐不言看着她满纸密密麻麻的字,淡淡说道:“陛下驭下颇严。”
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
大门很快就被第二次打开,进来的就是被沐钰儿指的那个宫娥。
外面已经下起大雨,裙摆上已经被雨打湿,整个人有些狼狈。
“你叫什么名字?”沐钰儿板着脸问道,“为何刚才有所隐瞒,不肯出来。”
外面一道惊雷骤然响起,整个屋子都似乎在天地中震荡了一下。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不知道,饶了奴婢吧。”那人直接吓得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偏又不敢发出声来,只是哽咽地说着,一张脸都被憋得通红。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眉尖一跳,随后对唐不言做了一个手刀的手势。
“哭什么!”沐钰儿立刻厉声呵斥道,“莫非是你捣的鬼,如今事发这才如此做派。”
阴暗屋内,外面是电闪雷鸣,沐钰儿一旦不笑,眉宇间锐利横生,颇能震慑住。
那小丫鬟被吓得哭也不敢哭了,一双眼睛通红,可怜兮兮地看着沐钰儿。
“你且仔细说说到底看到了什么?”唐不言恰到好处地开口,温和说道。
那小丫鬟泪眼朦胧地看着唐不言,似乎被他温和的模样安抚了,抽泣了好一会儿,这才磕磕巴巴说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看到秋儿女官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奴婢当时只是一起帮忙收拾东西。”
她说的语无伦次,一双眼尽是慌乱。
“公主殿下说要为陛下梳头,容成女官便叫奴婢们收拾台子,奴婢是今日午时在内殿伺候的人,便随着秋儿女官入内。”她磕巴着,半晌才慌张说道,“我其实,奴婢其实离得远……”
“你是不是秋儿的同谋,如此遮遮掩掩。”沐钰儿立刻呵断她的恐惧,免得她又重回刚才犹豫的状态,又要一问三不知。
小丫鬟又吓哭了,只敢连连摇头。
“这里只有某和司直二人,今日之事除了我们三人,不会再有人知道的。”唐不言等人哭得差点抽不过气来,这才继续安抚道,“且若真的秋儿做了错事,你这般遮掩,也是为了她好。”
唐不言的声音平日里冷冷淡淡,瞧着有些高冷,格格不入,可此刻温和下来,便多了点循循善诱的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