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蛇
唐不言这一昏迷直接睡了个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恢复一点意识,就听到耳边有有个哭唧唧的声音。
“三郎怎么还没醒啊。”
那声沙哑却也有些耳熟,显然哭了有一会儿了。
“那个药吃了都一天一夜了, 怎么没效果啊。”
有只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动作颇为小心。
唐不言想要皱了皱眉,却又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整个人就像在温水中浸泡着。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 只觉得身上有种很深的疲惫, 那种疲惫让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他不想醒过来。
“要不要我们先下山啊,昨天烧了一晚上,别把三郎烧傻了。”
那人又碎碎念着,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偏在入耳后显出渺远之意, 听着不太真切,却让人恍恍惚惚让人以为回到很久很久。
——“三郎, 都放假了怎么不回家。”
——“三郎,脾气挺大啊, 不过以后不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和他们吵架了。”
——“三郎, 这是我阿耶自己种的梨子,很甜, 你吃吗?”
——“三郎, 你怎么又来城门口接我, 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今后,同窗变同僚,今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啊。”
——“我不后悔……”
唐不言呼吸骤然一停, 心中吨疼弥漫, 那一瞬间, 年少求学时的情谊画面全都被刺眼的日光绞碎,成了一张张支离破碎的画面。
记忆中那个总是笑眯眯站在假山影子下看着他的人骤然成了一缕青烟,他伸手去抓,却只是扑了一个空,空气中回荡着他不甘愤怒的嘶吼。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
一字一字的呐喊,就像铁钉一样敲在他的脑仁上,钉在他的心口,疼得他连喘气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他办过许多案子,见识过人心诡谲,目睹过世间悲剧,决断过生死难题,却从未有过这样心焦挣扎的痛苦。
他,办不到。
那是他年少学院的回忆。
那是他同窗五年的好友。
那是他设想一起入阁的人。
若是要目睹那人的死亡,不亚于对自己的一次凌迟,只是这般点到为止的想着,身体内奔腾的血液便似乎要冲破体内……
“哎哎,你别碰少卿!是不是把少卿戳疼了!少卿怎么皱眉了!”
一个清亮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酒曲味不经意涌了过来。
那味道格外清苦,不是寻常女子身上香甜的香粉味道,可却像一块浮木,把还在记忆中挣扎的人悄无声息带了上来。
“哎,秦少尹你要不回去吧,不要整天趴在少卿边上哭了。”
那声音靠得自己更加近了,似乎在为他整了整被子。
“我,我现在就是一个人呆着难过,我想要和三郎在一起。”那个哭唧唧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却离得有些远了,想来是被人拉开了。
“你难过,少卿也难过,少卿都病了,你就让少卿安心休息一下。”
那声音似乎凑得很近,随后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轻轻揉开:“怎么皱眉了,是不是醒了。”
那手指微微用力,灼热滚烫,就像一把火把围绕在身边的黑暗全都驱散开。
唐不言终于能微微喘口气来。
床边很快陷了下去,一只绵软的手在自己额头扫过,随后吐出一口气:“终于退烧了。”
那微苦的酒曲味不经意间充斥着整个荒诞迷离混乱的意识。
“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山吗?”秦知宴大高个子挤在小小的胡床上,大长腿伸着,闷闷问道。
沐钰儿沉默,盯着唐不言微微:“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要等少卿醒来吗?”秦知宴不解问道。
沐钰儿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三郎什么时候会醒啊?”秦知宴郁闷说道,“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我现在只要看见和尚我就难受。”
沐钰儿叹气,却又没有多言。
“你怎么不说话啊。”秦知宴自说自话觉得无聊,眼巴巴问道。
沐钰儿垂眸,淡淡说道:“等少卿醒来再说吧。”
唐不言敏锐地察觉出身侧之人的未尽之言,那缕漂浮许久的神思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他刹那间,神思回笼,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该醒过来了。
沉迷旧事,不是他能做的事情。
沐钰儿心事重重坐在一侧,显出几分心不在焉。
之前两人推测,凶手很有可能是两个人,如今明庭千被抓,但就算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身上,但这件事情还是有很多疑点。
别的不说,单是邀请寺庙的请帖他又是如何动的手脚,帖子都是相国寺内的僧人发的,便是他偷偷换了,难道真的不会有人发现。
性空案中,当夜搬出尸体的那个时间点他当真能掐得这么准,怎么能确保当时不会有其他人出现。
玄气头顶的吊灯,他身为礼部郎中爬上梯子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会发现。
道善出事当夜,他又是如何避开千牛卫的。
所有迹象都似乎在赌一个运气,可真的会有人的运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吗?
她依稀知道那个人该是谁,却又开始迟疑是否真的也把他抓起来。
北阙办过许多在法理之间为难的事情,此事却因为中间隔了一个陈年血案而为难,甚至因为中间多了一个少卿而为难。
“等三郎醒啊。”秦知宴闷闷说道,“他以前生病都要病好久的。”
沐钰儿抬眸,下意识问道:“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吧。”他歪着头想着,“我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老是生病,一只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家都不和他一起玩,后来遇到我和……康成才算有伴的。”
他口气便扭地继续说道:“有一次病了,还是康成发现他今天怎么没去藏书阁,觉得不对劲去找他,才发现他病了,人都烧糊涂了,那一次,三郎病了一个多月。”
沐钰儿蹙眉:“少卿体弱,是生来就有的嘛?少卿是早产的嘛?”
秦知宴眨巴眼:“好像不是,我就记得长安城里的传言,说是少卿生的那一日,多月不曾下雨的长安终于下雨了,就连城门口的歪脖子老树冒绿枝了,没听说是早产的,不知道是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其实,其实这些年都是康成照顾我们多一些,少卿的事情他比我知道的多。”
他庞大的身子在胡床上挪动几下,丧气说着。
沐钰儿叹气。
“等会少卿醒了,秦少尹不准再说这些了。”
秦知宴丧气点头,随后冷不丁问道:“那他会死吗?”
沐钰儿沉默,盯着唐不言的侧脸看。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耀眼的日光透过窗格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空气中有细微的浮尘在安静飘动。
秦知宴抿唇:“算了,此事到最后肯定是直接捅到陛下面前的,陛下的心思又如何能猜测。”
“少尹也一夜未睡了,去休息吧。”沐钰儿揉了揉脑袋。
“那司直不去休息吗?”秦知宴起身才后知后觉说道,“你也一天一夜没睡了。”
沐钰儿索性靠在一侧,淡淡说道:“不睡了,我还有事,半个小时后瑾微就回来来替我了,我再去休息。”
秦知宴闻言,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日光落在唐不言冰白的脸上,透出一丝透明的光泽。
沐钰儿垂眸,盯着面前双眼紧闭的人,突然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闷闷说道:“怎么还不醒啊,我昨天就把事情都压下了,不过也瞒不了太久,你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啊。”
那力气有些大,很快就在唐不言冰白的额头留下一道殷红的印子。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后立马用手掌心揉了揉,却不料越揉越红。
大惊失色的沐钰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
——小雪人的皮被揉掉了!
唐不言就是在额间微微刺痛下终于蓄积了力气,长睫微动,慢慢睁开眼,日光不算浓郁,却刺得他眯起眼来。
沐钰儿触不及防和他对上眼,愣在在远处,呆呆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月淡雪凉,寒夜漆黑,睡梦中还未散去的情绪在此刻清晰地显露出来,偏他神色极冷,好似风癫雨狂掩墙外,独影悄袭墙内人,千般思绪,万般惊梦,都在此刻沉寂中消失不见。
沐钰儿眨了眨眼,再一恍神,那惊心的情绪便都掩于静夜流水中,而此刻,那水波中正完完全全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就连那根发带都显出几丝鲜红之色。
“司直。”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沙哑喊道。
沐钰儿回神,猛地坐直身子,眼珠子一瞟他的额头,最后心虚地背着手,眼珠子开始看向地面。
幸好唐不言并未计较这件事情,只是沉默地盯着头顶的房梁。
“人呢?”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