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想,这位病弱娇贵的唐少卿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虽不爱笑,性子冷,可做事有条理,行事有准则,对他们不算亲厚,但不会行背后捅刀之事,相反几次陛下降罪,他都是独自一人挡在前面。
这一声祝贺,大家都是真心实意的。
唐不言目光扫视众人,最后低声说道:“多谢,也祝各位乘风破浪,前程似锦。”
众人被那一眼看的心潮澎湃,仰头把所有酒都一饮而尽。
唐不言把视线落在沐钰儿身上,看着她透明澄亮的浅色眼珠,神色微微放柔:“这四个月和司直搭档很是愉快。”
沐钰儿忙不迭抬杯,嬉皮笑脸说道:“少卿能做我的上峰也是极好的。”
唐不言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嘴角微微抿起,继续说道:“望司直今后似月亭亭,夜夜流光,得偿所愿。”
沐钰儿歪头,打趣道:“这话听上去好像少卿要走一样。”
唐不言捏着杯子的手一顿,盯着面前浑然无觉的小女郎:“不出意外,陛下明日会让我亲自去送明庭千,也会下令,把我调离北阙。”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顿,原本安静的宴席顿时安静下来。
唐不言的目光只是落在沐钰儿身上,声音微微低沉:“杨柳依依,祝君行万里,明月常生伴。”
他当着众人面,把碗中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脑中发蒙,好一会儿才找回心中要说的话:“少卿要去哪里?”
“许是要回大理寺。”唐不言低声安抚道,“司直不必担心空降,陛下一定会荣升你成为司长的。”
这是沐钰儿一直以来的梦想,成为司长,彻底保护北阙,也是一开始北阙和唐不言不相容的主要原因,可今日,她骤然得知这样的好消息,心中却没有升起铺天而来的喜悦,只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好事啊。”陈菲菲声音打破两人诡异的沉默,漫不经心开口,“大理寺可比我们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北阙有前途多了。”
“这倒是。”张一丧气说道,“虽然少卿总是罚我们抄司规,但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祝少卿迁擢会星,高卧凤台。”陈菲菲豪气地到了满碗酒,笑说道。
“祝少卿。”众人也跟着附和道。
沐钰儿被这一声齐刷刷的声音震了震,这才回神,后知后觉端起酒碗,却发现已经空了,低头看了一会儿,随后抬眸,笑脸盈盈,神色如常:“是好事,以后还请少卿多多照顾了。”
唐不言看着她脸上的笑,缓缓垂眸,轻声嗯了一声。
一顿饭很快就紧接尾声,天色已黑,宵禁深重,瑾微带人去了厢房休息,沐钰儿抱着酒坛,一脸严肃地盘腿坐在湖边。
“司直回去休息吧?”
她身侧倒映出一道影子。
两人就在隔壁,回去倒也方便。
沐钰儿抬头看人,一双眼睛因为喝了酒水汪汪的,她只是直直地看着唐不言,又不说话。
唐不言弯腰,想要把人拉起来:“夜深露重,小心着凉了。”
“少卿。”沐钰儿闷闷的声音响起。
唐不言垂眸看她。
“和你在一起办案子还挺愉快的。”她说。
“和司直在一起……”唐不言轻声说道,“我也很开心。”
沐钰儿似有话要说,可到最后还是闷闷地闭上嘴,抱紧手中的酒坛,就像一只蜷缩的小猫儿:“我真的可以做司长吗?”
唐不言一愣,随后认真点头:“会,清风不堕凌云志,司直有鸿鹄之志,有盘盘大才,定能得偿所愿。”
沐钰儿哦了一声,嘟囔着:“那就好,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唐不言心中微动。
“我走了,司直不开心……”他心中生出一股犹豫却又雀跃的心绪。
沐钰儿抱着酒坛,一张滚烫的小红脸贴着冰冷的坛面,哼唧了一声:“对啊。”
“为什么不开心。”
唐不言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接着那点稀薄醉意,抛弃心中的仁义道德,身形微微弯下,看向面前双眼紧闭的沐钰儿,任由身后的光落在清瘦的脊背上,倒映出一层稀薄的影子,如今完完全全把沐钰儿笼在哪里,乍一看好似把人拥在怀里。
沐钰儿眉心紧皱,显然在认真思考着,好一会儿才从混沌的脑海中分出一缕带着酒意的思绪:“因为是少卿你啊。”
唐不言心跳加快,那一瞬间,他似乎当真触碰到面前这只小猫儿柔软的皮毛。
“就是觉得心里……”
“小醉猫。”背后传来陈菲菲冷静的声音,“该回去睡觉了。”
唐不言那醉醺醺的心跳瞬间一顿,只是抬眸去看陈菲菲。
陈菲菲自席面上起身,直接把靠在自己右边的张一按到桌面上,左边的杨言非踹在地上,这才缓缓走了过来。
沐钰儿的话被打断,一会就记不起来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乖乖嗯了一声。
陈菲菲大红色的裙摆出现在两人身侧。
她力气大,直接把沐钰儿提溜起来,顺手把酒坛扔进水里,惊起无数水花,惊醒悠哉的锦鲤,顺便染湿了唐不言的衣摆。
沐钰儿不高兴的抹了一把脸:“干嘛。”
“瞧你是不是醉糊涂了。”陈菲菲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笑了笑,直接把人带走了。
“没醉,我没醉!”沐钰儿的声音骤然放大,大声嚷嚷着,“我怎么可以喝得醉,胡说,我没醉!”
“你都喝了两坛酒了。”陈菲菲嘲笑着,“都开始说醉话了,还说自己没醉。”
两人刚出了竹棚,就看到张叔提着灯笼站在路边,见了人立刻迎了上来:“可是又醉了,已经备了醒酒汤,快去喝一碗,早些休息。”
“没醉!我没醉!”沐钰儿强调着。
“好好好,三娘没有醉呢,哎哎哎,走慢些,别摔了。”
三人很快相携离去。
唐不言看着远去的三人,只是垂眸看着面前漂浮起来的酒坛。
“陈娘子怎么回事。”瑾微拿着帕子不悦说道,“把酒坛把池塘里扔什么,溅得三郎一身水。”
唐不言摆手,把他的手推开:“无事,备水吧。”
“早就备好了。”瑾微扶着人,“三郎刚才喝了酒,可难受。”
唐不言摇头。
陈菲菲这坛子是扔给他看的。
他,心知肚明。
————
沐钰儿在头痛欲裂中睁开眼,痛苦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哭唧唧说道:“头疼头疼,我的头。”
“现在知道疼了,昨天喝这么多酒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头疼。”身侧传来陈菲菲无情的嘲笑声。
沐钰儿滚到一般,随后睁开一只眼,只看到陈菲菲正跪坐在一侧煮着一壶茶,空气中飘着奇奇怪怪的味道。
“知道你昨天差点干了什么蠢事吗?”陈菲菲抬眸问。
沐钰儿抱着被子,慢条斯理爬起来,乖乖摇了摇头。
“那就好。”陈菲菲说道,顺手用小刀把托盘上的甘草一刀剁成两半。
沐钰儿看得一个哆嗦,嘟囔着:“我可没得罪你,你吓唬我做什么。”
“我是怕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陈菲菲淡淡说道。
沐钰儿发呆,好一会儿才说道,侧脸贴在手背上,一双滚圆的琉璃眼珠好似一汪盈盈春水:“不会的,我知道我要什么。”
陈菲菲搅动茶壶的动作一顿,可到底也没说话。
她要的是建功,是立业,是跟着这个潮流做天下女子第一次能做的事情,她努力了十年,才不会轻易放弃。
谁,也不行。
“对了,什么时候了?”沐钰儿又哀嚎一声扑倒在被褥上,像只小猫儿一样打着滚,随口问道。
“快午时了。”陈菲菲说道,“若是寻常人生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沐钰儿打了一个寒颤;“好冷的笑话。”
“那其他人呢。”她又问。
“都睡得跟猪一样呢,早上女官来传旨都没人起来。”陈菲菲倒出一杯颜色古怪的茶,一脸平静地喝进去。
沐钰儿一个激灵爬起来:“有圣旨!什么圣旨?”
“主要的事情就是和昨日少卿说的一模一样,不过少卿被罚俸一年了,还要抄官箴书三十遍,不过我们倒是好运,什么事情都没有,还被赏了一百两银子,十匹绸缎。”
她指了指一侧的浅绯色的官袍,笑说道:“得偿所愿,恭喜啊。”
沐钰儿一跃而起,头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麻利地走过来捧起衣服:“五品的衣服!”
“对,五品武官的官袍,金带十一銙,铜饰龟袋,一样不少。”陈菲菲撑着下巴,顺手倒了一盏茶,推过去,“喝一口,庆祝一下。”
沐钰儿立刻警惕地抱紧衣服,盯着那颜色古怪的东西,后退一步:“我不要,我去找少卿了!”
陈菲菲幽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陛下让他给明庭千送毒酒去了。”
沐钰儿脚步一顿。
“陛下好狠的心啊。”陈菲菲也忍不住同情唐不言,“权衡利弊,杀人诛心。”
沐钰儿盯着衣服上的雄鹰花纹喃喃说道:“可少卿,不会低头啊。”
————
地牢内,明庭千几日不见,脸颊已经瘦出高高的颧骨,可见了人还是笑了笑,脸上露出释然之色。
“你就不能跟陛下说一句软话嘛。”他见了人,无奈说道,“何必呢。”
唐不言盯着他面前之人。
他带着沉重的铁链,头发凌乱,遍体鳞伤,可跟人说话时,头颈微微扬起,露出几寸根根筋骨,嶙峋不屈。
“你的养父养母我已经让人安置好了。”唐不言并未回答,只是继续说道,“云织寺和萧家的冤情我也一定会昭告天下。”
明庭千安静地看着他。
“澄明的尸骨我也会收下来安置在你身边。”唐不言神色冷静,认真说道,“你犯了杀人死罪,逃不过这一死,但不属于的污水我也不会让他们泼到你身上。”
明庭千拖着沉重的脚链走了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喘了几口气,艰难站直身子,认真说道:“谢谢你,三郎。”
唐不言终于抬眸看他,那双冷沁沁的黑色眸子被两侧的烛火一照,显出暗夜流光。
两人年岁相仿,当年在国子监齐名,并称双杰,只是两人性子一冷一热,却出人意料地成了好友,虽然时时会有不怀好意之人出言挑拨,可两人却一路走到现在,走的越来越近,直到现在……
唐不言从状元到探花时,坊间充满流言和嘲笑。
——志强者智达,言信则行果,燕雀安知鸿鹄志,三郎今后必当高飞。
唐不言被陛下放逐扬州时,只有他带着秦知宴来送行。
——大道如青天,何惧巍峨路,三郎此去为求索,路漫何须快马,老天自有定义,不必多想。
从未有一人,这般懂他。
唐不言曾想,两人本该一起携手登凤台的。
“当年我和昭弟被一辆途径这里的马车救了……”
唐不言眼神微动。
明庭千轻轻上前,伸手握住他搭在栏杆上的手,缓缓用力,握在手心。
“多活了十年。”他笑,“能认识你,是我这十年来最大的幸运。”
唐不言垂眸,缓缓伸手握着他满是鞭伤的手:“得一挚友,人生大幸。”
明庭千只是看着他,似要把他的模样记在眼底,面露怀念之色:“当年误打误撞进去国子监,来到国子学,现在想来也是不可思议,虽然前两年没有和昭弟在一起,但后来的日子相遇之后,只觉得是老天庇护。”
唐不言沉默,手指微微蜷缩,随后长长的宽袖跌落在两人交界处,染上斑驳血迹。
明庭千伸手拿起一侧女官托盘上的酒杯,盯着那澄亮的毒酒:“有人问我后不后悔走这条路。”
他仰头喝下那杯酒。
酒杯被摔在地上,发出破碎声。
“自然是不后悔。”
他嘴角吐出一丝血来,大笑说着。
“三郎,国子监那面学子石墙下的辩论……”他的声音很快被源源不断的血水吞没,顺着消瘦的下巴低落在衣襟出,晕开惊心动魄的红色,“我至今都记得。”
唐不言瞳仁微张,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倒在地上,最后缓缓闭上眼。
“走吧。”身后的女官声音在背后响起。
唐不言沉默。
“该走了,奴婢要给陛下交差了。”女官催促道。
唐不言最后冷淡地睨了她一眼。
女官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不敢说话。
唐不言却没有停留,反而转身离开幽暗的地牢。
女官轻轻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离开了,没一会儿,衙役打开牢房,搬出尸体。
唐不言上了马车,不再理会女官,女官摸了摸鼻子,只好先一步离开。
马车内,他手指微动,最后摊开,露出里面一条细碎的布,只看到上面写一个字——局。
他缓缓闭上眼,手指在膝盖上微微点着。
——康成到底要跟他说什么?
他们并未在那面学墙下发生过辩论。
不,不对。
唐不言瞬间睁开眼睛。
他们辩论过,只是深夜抵足而眠时,两人独自说的。
——厉太子的死,到底是谁做的?
他伸手敲了敲车壁,瑾微脑袋紧张伸进来:“怎么了,三郎不舒服吗?”
唐不言把手中的血字捏在手心,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去查十年前,有哪位贵人的马车经过云雾山救了人,还有他是如何到现在养父母家中的,最后去查康成到底是如何入学的。”
瑾微一惊,但一看到三郎如此严肃的神色,便也不敢多问,低头应下。
他蓦地想起梁坚案中,那个在暗处救了梁菲的人,鲁寂案中,到底是谁指引鲁寂去做这等事情,猫女之死中,一个莫白真的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再或者是,这个案件中,怎么就挑中钱家了。
当真都是……巧合!?
他心中微沉。
“哎,抢小孩啦!抢小孩啦!”马车外响起一个惊叫声。
唐不言瞬间回神,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一群人把一个人踢倒,抱回他怀中大哭的小女孩,小孩眉眼间点这一刻鲜红血痣,雪白可爱。
“洛阳现在的治安怎么回事?”瑾微嘟囔着,“光天化日还抢人啊。”
“可不是。”身边有一个老汉也跟着抱怨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几个月洛阳的治安一点也不好。”
“走吧。”唐不言放下帘子,淡淡说道。
老汉这才发现这辆马车格外豪华,吓得连忙跑了。
瑾微挥动鞭子,不高兴说道:“现在大白天都管不好,我看也没几个巡逻的人,过几日就是端午了,到时候一开夜市,不是更要命,希望不要出事。”
唐不言蹙眉。
一旦开夜市一向是人贩子出动的时刻,最严重的时候,一夜能接到三十四起报案,这样本该严正以待的事情,奈何如今的京兆府尹望春芝出了名的水泥匠,别的不行,和稀泥的本事一流,功劳不抢,出事不背,所有事情都给手下两个少尹。
“去秦府吧。”唐不言最后无奈说道。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详细的庭院描写和衣服描写,我个人很喜欢,有一种我给人搭建衣服,搭配衣服的感觉,好像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我给他们一点点添上生活的气息,我最喜欢的两套衣服是女主那次东宫赴宴,还有千秋公主的一件衣服,虽然每次描写不是事无巨细,但每次我都会把他们从头到脚都打扮起来,甚至把妆容都想象起来,可惜我不会画,不如我一定画起来,给你们看!!!我现在很期待小猫儿去唐家,我给唐家搭的大房子,前面那一点点四合院,花了我两个小时找资料,还有每个人送的礼物,我想了好久,好像他们真的要去做客一样,笑死。
小猫儿升官了,撒花!
瑾微:flag我立下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出门看电影去了,晚上回来再修文修细节,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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