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千娇百媚的牡丹在山间清风的照拂下红衣浅复深, 绿腰色如故。
沐钰儿到底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一见程捷的模样就察觉出不对劲,目光在那枝珍珠花身上一扫而过, 赶在他开口前,故作不解地岔开话题:“小将军找花找得还挺快,我也要抓紧摘花了,不聊了啊。”
她转身就准备开溜。
“等会!”程捷见她要走, 立马快走几步, 随后目光在隐晦的人群中扫过,最后低声说道,“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程捷身上有着淡淡的酒味, 想来刚才走来,是喝了不少酒壮胆。
沐钰儿脸上笑意顿失, 只是沉默着,半晌没说话。
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目光微垂,落在沐钰儿纤长的睫毛上。
花园安静地只剩下枝叶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说几句,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程捷声音微微放柔, 把手中的珍珠花捏紧,小小的花本就娇气地挂在枝叶上, 被人这么用力的摧残着, 很不给面子地掉了好几朵灯笼小花。
程捷吓了一跳, 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掉落的小花捧在手心,又是紧张又是慌乱。
沐钰儿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冷不丁抬眸看向唐不言。
漆黑的眸子好似一滩寒流静静流淌, 波澜不惊, 偏这样的目光在猝不及防和沐钰儿的视线撞在一起后, 眸光闪动,刹那间涟漪渐生,心潮涌动,到最后只是破天荒的狼狈移开视线。
沐钰儿安静地看着他,很快便收回视线,那一瞬间的动作太快,还未令人反应过来便扭回头去,刹那间让人觉得这一眼不过是扫视着那些视线落在她身上的人。
“行,我们去那个假山后面说吧。”沐钰儿低声说道。
暗潮涌动,风袅牡丹,许是只要刚刚四目相对的人才能察觉出一二心绪起伏。
程捷脸上露出不可抑制的喜色,连连点头。
唐不言手心的指甲掐着冰白的掌心,泛出血红的颜色,却又神色不变,目不转盯地看着沐钰儿带着程捷去了那座小小的后山。
两道长长的影子倒影在鹅卵石地面上,他们似乎靠得很近,又似乎只是头顶的日光落在两人的背上,拉出这么长这么近的影子。
他沉默地盯着那串长长的珍珠步摇的影子上。
小小的珍珠被金丝固成小猫儿模样,如今在空中只是微微晃动着。
画栏绣幄绕清风,花枝摇晃乱人心。
唐不言眨了眨眼,最后缓缓低下头来,却又没有动弹,只是任由头顶的日光落在身上,灼热着微凉的皮肤。
人人都道他是唐程两家挑尖的后辈,是以人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却不知,自来就是他羡慕程捷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程捷。
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表哥。
他垂眸看着腰间安静垂落,压着衣摆的禁步,每一颗珍珠上都雕着小猫儿的模样,或坐或站,或吃或睡,小小一只,蜷缩在珠子上,让人恍惚以为能把它握在手心。
人群中发出窸窣的声音。
只见有道长长的影子在低头间靠近那道一直安稳不动的影子。
—— ——
“是你有喜欢的人了?”程捷脸上的兴奋之色完全敛下,失落地看着面前之人。
沐钰儿眨了眨眼:“珍珠花娇贵,我不喜欢的。”
“那你喜欢什么,我给你摘。”程捷坚持不懈地问道。
沐钰儿微微侧首,似乎是在回首去看,有似乎不过是歪头细想,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身后是一片热烈的日光,把整个地面照得亮堂刺眼。
“都不喜欢。”沐钰儿失神片刻,笑说着,“为什么我要喜欢花,不能去做一棵树,小将军。”
程捷不解,犹豫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树,我可以给你种的。”
沐钰儿看着少年坚持不懈的热烈目光,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郎才有的执拗和坚持。
满腔真心,一点飞鸿,忽堕人间。
“我都可以的。”他嘴角微微抿起,认真说道。
沐钰儿歪了歪头,却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另起话题,直接问道:“小将军喜欢我什么?”
程捷一张脸瞬间涨红,眸光闪烁,手中的珍珠花更是被摧残地不成样子,可到最后还是强迫自己去看沐钰儿,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小声说道。
“都喜欢,司直笑起来好看,吃起东西可爱,走起路来生风,便是挥舞着刀,枪也觉得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之前和司直相处,就越发觉得哪哪都喜欢。”
他一张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却还是一字一字,格外坚定地说着:“我会对你好的。”
沐钰儿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是因为之前在郑州打不过我,你才喜欢我的?”
程捷一怔,随后用力摇头,执拗说道:“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道理,我喜欢舞刀弄枪的小娘子,却不是因为司直舞刀弄枪才喜欢的,只是刚好碰上司直会舞刀弄枪,而且很厉害而已。”
程捷与她之前见过的人都格外不同,出身优越,天赋惊人的少年郎却真诚热烈,宛若杲杲冬日,明暖可爱。
“可我不喜欢啊。”沐钰儿小声喟叹道,“小将军。”
程捷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最后盯着手中只剩下几朵小花花的珍珠花,半晌没说话。
“花很好看。”沐钰儿自他怀中把他小心呵护的掉落小花捏在手心,最后轻轻插在假山缝中。
小小一朵珍珠花在风中柔弱摇晃着。
“但不是我要的。”她轻声说道。
程捷喉结滚动,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她,一双眼睛通红,沙哑说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小郎君满怀情思地来,却不得不饱含失落地走,但多年教养让他停在那一步,没有继续靠近,倒也称得上坦坦荡荡。
沐钰儿笑了笑,目光在那花上一闪而过,有意活跃气氛:“但小将军今日这么找我,明日我这流言就要满天飞了。”
程捷闻言立马紧张说道:“那怎么办啊?”
沐钰儿伸手,摘了一朵摇摇欲坠的灯笼花,狡黠笑了笑,伸手朝着程捷鬓角伸去。
—— ——
假山那边的动静不过连半炷香都没到,于看热闹的人而言不过是睁眼的事情,但对唐不言而言,却觉得头顶的日光晒得他有些头晕。
就在此刻,那两道影子终于动了动。
唐不言微微涣散的神思立刻抬眸去看。
是沐钰儿先一步走了出来,裙摆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微微扬起,额间的珍珠熠熠生光,鬓间的那根步摇微微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唐不言冰白的脸在日光下越发没有血色,他的目光落在鬓角处那朵小小的珍珠花上。
小小的花,洁白如珍珠,在满头珍珠头面中相得益彰。
那一刻,清风拂面,与他而言却是重击,本就微晕的神思在此刻骤然清醒,却又下一瞬间陷入针扎的痛苦中。
——她答应了!
唐不言不错眼地看着沐钰儿笑眯眯朝着自己走了过来,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这句话,背在身后的手指掐破手心,都令他无知无觉,偏随着那人逐渐靠近,却好似连着呼吸都带着淡淡的抽疼。
一直运筹帷幄的人在此刻丢城弃地,狼狈逃窜。
“这花好看吗?”沐钰儿指了指头顶的花,笑眯眯问道。
唐不言手指微动,却又缓缓握紧,把心中那点狰狞隐晦的欲.望压了下去,却又沉默地看着她,不肯说话,这一刻,多年来修习的君子之重,全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人群中接连发出惊呼声。
就在此事,假山后的另一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高大的小将军鬓间同样插着一朵小小的珍珠花,他紧紧捏着手中的花,低着头,脚步僵硬走了出来。
要说这种送花表白,就像一场拉锯战,得胜的才有花,可没有两个人都带的风俗。
众人也看得迷糊,眼珠子来回打转着。
——今天两个八卦瞧着都没头没尾的。
“没事,你也有。”沐钰儿见唐不言不说话,只好自顾自说地咧了咧嘴,“要我说小将军倒是还挺有想法的。”
程捷垂头丧气站在唐不言面前。
唐不言的目光依旧落在沐钰儿身上。
“喏。”沐钰儿歪头,对着程捷挪了挪嘴。
程捷一脸苦相:“会死吧?”
“不会。”沐钰儿笑眯眯地用手捣了捣他的手臂,不高兴说道,“快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程捷抬眸悄悄扫了一眼唐不言,却只看到一双冷冰冰的脸,顿时吓得宛若一只鹌鹑。
——小表弟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
沐钰儿啧了一声,不高兴自己薅了一朵,朝着唐不言伸手过去。
这一伸才发现,唐不言虽然清瘦,但是极为高挑,竟然还差一点才能勾到他脑袋。
沐钰儿靠近一步,踮起脚尖,嘟囔着说道:“低头啊。”
唐不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指若隐若现地贴着自己的脸颊,袖口处传来淡淡的清苦味道,那味道在微热的夏日中就像一阵清风劈头盖脸吹了他一脸,吹得他浑浑噩噩的心思多了一丝清醒。
他就像被牵引着的木偶,目光落在她兴致勃勃的眼眸上,却还是乖乖垂颈,挺直的腰身微微折起,宽大的袖子不经意地滑落下来,和沐钰儿腰间的禁步撞在一起,微风拂过,刹那间缠绵交缠在一起。
沐钰儿的手指灼热滚烫,指尖是常年练武的薄茧,不经意擦过唐不言的耳廓,最后一朵小花靠在他耳边,点到为止的动作,却在炎炎夏日让他后背发出阵阵汗毛。
沐钰儿戴好花便站了回去,满意点头:“好看,少卿果然戴什么都好看。”
唐不言只觉得脑袋胀疼,那个自读书时便一直被人夸赞的脑袋却在此刻丝毫理不出任何事情,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哎,你们在干吗!”背后传来秦知宴大声嚷嚷的声音,“玩什么好玩的啊,怎么不带我玩啊!”
沐钰儿见了人,扒拉着唐不言的袖子,往后看去,连忙招手:“小狗狗快过来。”
秦知宴早就不等人招呼,脚步朝着他们走了过去:“你们在玩木头人吗,一个个怎么都打算去寺庙找位置啊,一动也不动啊。”
狗嘴果然是吐不出象牙的。
沐钰儿无语翻了个白眼,随后把程捷推到他面前:“我都给你示范了,这次你给他带。”
唐不言被秦知宴的大嗓门一惊,这才自一团乱麻中醒过神来,也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你们……”他声音沙哑,目光从程捷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沐钰儿身上,犹豫问道,“在做什么?”
“对啊,你们在玩什么啊。”秦知宴看着面前又丧气又可怜的程捷大声嘲笑着,“你这小表情跟小媳妇一样。”
程捷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秦知宴平白被瞪了,只好无辜地挠了挠脑袋:“你怎么跟被人骗财骗色的一样啊。”
程捷面无表情的摘下一朵花,朝着他脑袋伸出。
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秦知宴立马伸手拦下,警觉说道:“我可不好渔色。”
可以说得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程捷脸色微微扭曲,忿忿拨开他的手,在他脑袋正中插上一朵,随后又眼疾手快,欺负读书人手脚慢,给他头上零零散散插了七.八朵。
秦知宴惊呆了:“程捷!你疯啦。”
沐钰儿看得直笑,鬓角的花都落了下来:“是,是有一点。”
程捷哀怨看着她,可到底没有说什么。
“你们在玩什么?”唐不言低声问道。
“小将军想要戴花,但是不好意思,所以我叫他给你们一人一朵戴起来,大家走在一起就不会不好意思了。”沐钰儿笑眯眯说道。
围观众人:……有病!
秦知宴闻言大怒:“戴朵花而已,你找我啊,你扭扭捏捏做什么,我还以为你被那个小娘子拒绝……呜呜呜。”
程捷面无表情给他塞了一嘴巴的花。
“你们……”唐不言下意思追问着,却又堪堪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问下去。
人多嘴杂,这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唐不言的目光在那假山上一闪而过,他心知肚明,却卑鄙地不肯多问一句,只觉得只要敷衍过去,此事便不复存在。
“走吧,把牡丹花摘了,我们就回去吧。”沐钰儿倒是守信,说一起戴花就一起戴花,只是她鬓角带着花钿,插不进这种小花,她便另辟蹊径,直接定在头顶上,好似脑袋上长出一朵珍珠花。
“好看吗?”她晃了晃脑袋,没心没肺地问道。
唐不言看着那朵在满头珍珠首饰簇拥下颤颤巍巍摇晃的小花,随后看向她笑弯的眉眼,轻声嗯了一声。
—— ——
宴会上,沐钰儿带着三条小尾巴先一步回了宴会,席面上只零星坐了几个人,公主殿下正在和唐大娘子说着话,太子殿下正和唐老夫人交谈着。
几人听到动静便抬眸看来,千秋公主一看到四人的模样便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唐惟清也看呆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只见四个模样俊俏的年轻人头上都带着一朵小白花,倒也不是不好看,只是各有各的奇怪,尤其是秦知宴,竟然满头都是。
沐钰儿笑眯眯上前,把花递给公主殿下,笑说道:“觉得这花好看,所以给每个人都戴一下。”
她一边说还一边晃了晃脑袋,头顶的小花便也跟着晃了晃,可爱极了。
“真是可爱。”公主殿下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惹人疼。”
沐钰儿立刻咧嘴笑了笑。
“三娘走累了吧,快来我这边坐。”唐惟清看的心软,把人落在身边坐着,亲密地翻看着她的手心,“牡丹园好看吗?”
“好看!”沐钰儿用力点头,随后目光落在新上的糕点上,馋嘴问道,“我可以吃吗?”
千秋公主目光落在后面三个儿郎身上,随后对着唐不言招了招手:“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本宫素来爱美,实在见不得三郎头上戴这朵小花,把三郎的风采都逊了不少。”
众人看了过来。
公主殿下起身,顺手拂去唐不言鬓间的小百花。
唐不言眼疾手快接在手心,垂眸看着安静躺在手心的花,并没有直接丢掉。
“三郎这样的小郎君,虽说只有牡丹才是最配的。”千秋公主拿起沐钰儿摘得牡丹花,放在手心打量着,随后意味深长看向他身后,淡淡说道,“却也讲究一个心甘情愿。”
宴会上的众人看向公主殿下手中的娇艳绽放的牡丹花。
刚才牡丹园发生的事情,早已被人告知主人和两位殿下。
唐夫人脸色瞬间不好看,太子殿下先一步致歉,幸好有千秋公主打了圆场这才把此事暂时压了下去。
安乐郡主是东宫幼女,自幼骄纵,偏容貌倾城,这辈子只栽得唯一一个跟头。
偏,是最难得到手的唐家三郎的跟头。
安乐郡主不知何时回来,此刻冷着脸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台上的两人,身后丫鬟的怀中抱满鲜花,当真是把花园里的花都摘了一遍。
“依本宫看……”千秋公主伸手插在他的发髻上,“花还是这朵的好。”
鲜红娇嫩的牡丹花瓣在风中随风摆动,雪白的羽毛和花瓣齐舞,少年郎俊秀绝色的冰白面容在这一刻红艳凝香,明华倾城。
沐钰儿抬眸看着,冷不丁和唐不言漆黑的视线对上。
两人沉默着,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花园门口散了一地斑斓鲜花,却无人捡起,所有人见到了也只当没看见,嬉笑玩耍,不再多问。
安乐郡主缺席后半段的宴会,在此刻被层层欢声笑语中彻底掩盖下来。
沐钰儿心不在焉地吃着面前的吃食。
一顿宴会,各有心思。
—— ——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沐钰儿就打着哈欠起来,准备去后山看一下。
天色雾蒙蒙的,昨夜宴会开到天黑,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后来尽兴,甚至还跳了一段胡旋舞,气氛瞬间热烈起来,就连专心吃饭的沐钰儿也后知后觉被人拉下位置,不明所以地跟着人转了几圈,最后晕晕乎乎来到唐不言面前。
唐不言带着那朵牡丹花坐在她面前,眸光沉静,到最后只是伸手扶着她的手臂。
——“花掉了。”
那一瞬间,沐钰儿落荒而逃。
沐钰儿用力晃晃了脑袋,还揉了一下自己的脸,这才慢慢吞吞爬起来,准备干正事。
床上的琉璃掀开帘子,黏黏糊糊问道:“天还没亮呢,你去哪呢?”
“你继续睡,我去外面练功。”沐钰儿敷衍道。
琉璃嗯了一声,嘴里嘟囔着:“山上有虫蛇,我备了雄黄香囊,你带一个走。”
沐钰儿随口嗯了一声,从桌子上摸了一个香囊塞进怀里。
“那我走啦。”她说。
琉璃翻个身继续睡了下去。
沐钰儿悄悄关了门,寻了个仆人问清宝青后山的位置,这才悄无声息走了过去,等晃了一圈才发现,这是前夜碰到唐不言的地方。
她摸了摸下巴。
——那条送她来的陡峭小路不见了。
两座山其实并没有太多相连之处,反而山峰陡峭,下面便是悬崖。
她绕了一圈,站在一块高处看着不远处的琉璃山,地下是郁郁葱葱的密林,一时间分不清两座山的底座到底有没有连在一起。
琉璃山的瀑布正对着这一面,之前在山下看并未察觉出这个瀑布的大,现在正面一看才察觉出它的体积,不远处水汽迷漫,宛若仙境,隐隐有瀑布声如雷鸣般顺着山风飘了过来,连带着这一带的空气都格外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