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唐家的祠堂在西北角, 要先穿过整个内院再穿过一个大花园,再走个一刻钟才能看到那间高高翘起的屋檐,通体乌黑的墙面。
祠堂两侧种满高大的松树柏树, 树荫影影绰绰落满地面,让炎热的午后也多了一丝清凉。
正中的那条青石板路宽大干净,此刻正三三两两站着不少穿着灰色衣服的仆人,那几位老仆正忧心忡忡地张望着, 时不时接头接耳, 更多时候是看着紧闭的大门。
高高的牌位自上而下依次而来,就像高高在上的先祖注视着地下跪了许久的后辈,两侧香炉中的熏香袅袅而起, 很快便又消失在安静的大堂内,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周围, 偌大的正堂似乎只剩下正中那人。
唐不言正跪在蒲团上,腰肢挺直, 脖颈低垂,清瘦的腰肢被门上的倒影笼着, 青色的袍子安静贴着消瘦的肩颈, 安静的垂落下的漆黑的长睫成了冰白脸上唯一的颜色,却又瞧着人有些心惊胆战的孱弱。
祠堂外连着鸟叫声都消失不见, 高大厚重的大门把所有的动作都关在门外。
唐不言只是跪着, 像一尊被冷玉雕刻成的人像, 无悲无喜,不动声色,甚至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喵……”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猫叫。
唐不言不为所动。
“喵喵。”那猫声有些闹人, 坚持不懈地叫着, 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唐不言长睫微动, 却并未动作。
——是吉祥。
“哎哎,别挠我。”只是那猫叫之后很快就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故意压低的声音。
“喵喵!”
“哎,不是我说你,你这小猫脾气真差。”
“喵!”
“好好好,不骂了,不骂了。”
一直安静的唐不言终于动了动,侧首看向出声的地方,漆黑的眸光被微亮的日光一照,石寒泉流,冷沁沁的。
只这一眼,门外的动静很快就不闹了。
没多久,那纸糊的窗户上被人捅破一个洞,窗后的影子晃了晃,紧接着一只雪白的猫爪子被塞进来,甚至还动了动,似打了一个招呼。
“快……喵……放我……喵……进来啊……喵喵。”那猫爪子不耐烦的动着,偏被人制约制约着,只能嘴里骂骂咧咧着,配着那个掐着嗓子的声音显出几分滑稽。
唐不言漆黑的眸光微微放柔,眉宇间的冷色被朦胧的日光一罩,终于露出浅浅无奈笑意,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小猫儿大概是真的不耐烦了,对着胆大包天的人类就是一爪子。
那影子倒挂在窗外,整个人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最后眼睁睁看着小猫儿自怀中月下,那小小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最后灵敏落在地上,垂着尾巴,头也不回地溜溜达达跑了。
唐不言安静地注视着那道影子,最后那影子想一只蝙蝠一样无辜晃了晃,摸了摸鼻子:“吉祥还挺大的脾气。”
随着吉祥的离开,两人一时间也有些无言,只是隔着那扇豪华的乌木窗户沉默着。
“我刚才和唐阁老说了几句话。”还是窗外的沐钰儿先一步开口说道。
唐不言眼波微动,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宽大的袖子便也紧跟着挪动些许。
“他和我说了为什么当年没法直接把琉璃救出来。”沐钰儿的手指扣着那个被她弄破的大洞,就像吉祥的爪子化成了人的爪子,不安分地磨着爪子。
唐不言微微垂眸,半张冰白的脸落在日光下,越发显出毫无血色的玉色。
他只是这般无声地跪着,便好似一尊沾染红尘气息的神佛,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颤颤巍巍地摇晃着。
“若是站在唐家的立场,我觉得情有可原的。”
沐钰儿的声音顺着那个不合时宜的洞,轻声传了过来。
“阿耶年迈,妻儿尚小,朝堂纷争,百年世家走到岔路,这么多责任压在她身上,而且这事涉及明仁太子,便是寻常小事都能刨根问底,牵连无数血案,更别说是李家的事情了,阁老当年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沐钰儿从倒挂变成了坐在窗沿上的姿势,整个人靠在窗棂上。
“他说当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我师父帮忙,说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人,这才和我师父做了交易。”沐钰儿叹了一口气,“用一个把握不大的许诺换走了一个本有大希望的人。”
唐不言长睫微动,眉心微微蹙起。
“别的不说,我师父这本事救一个小孩还是很有把握的。”沐钰儿得意说道,“我师父可厉害了!”
“但你们唐家用着天下大义,东宫轻重让我师父去了巴州,还差点回不来了。”沐钰儿托着下巴说着,“我若是旁观者,还能赞你们一声高义。”
鞭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疼的,那把道德情义的刀没有架在自己脖子上是没法体会那种痛苦的选择,更可怕的时,很多时候,这个选择是不能选的。
——那可是东宫啊。
——高.宗在世时亲自上告天地宗庙的明仁太子。
“可我不是啊。”好一会儿,沐钰儿低声说道。
唐不言盯着那道影子,手指缓缓握紧,毫无血色的手背露出一道道青色的血痕。
“这里面的人一个是我师父,是一个是好友。”沐钰儿的手点了点木头,声音缓缓变低,“而且后来有很多补救的机会,只是你们一次次选择放弃她而已。”
因为和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比起来,一个前御史的女儿,一个牡丹阁的花魁实在太不重要了。
顾全大局这词对旁人来说是拍手称快之事,对决策者更是刻在心中的话,只有对一次次被选择的当事人来说,那是剥肤之痛。
“我不能替琉璃原谅这件事情。”沐钰儿扣着手指,低声说道。
唐不言缓缓闭上眼,一簇阴影落在眼下,那张冰白,毫无人气的脸被半束微光笼罩着,显出心惊肉跳的苍白,修长纤细的脖颈微微曲起,好似被绷到极致的修竹。
屋外,沐钰儿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听着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唐阁老今日能屈尊降贵和我说到这个份上,想来也是少卿的一份功劳,怕我们之间有隔阂。”
她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挠了挠脸:“我是说想要我更好的劝劝你。”
“不过,我到现在没听明白你和阁老在置什么气?”沐钰儿老实说道,“若是琉璃的事情,她确实有错,而且此事幕后还有他人,我一定把那人抓出来给琉璃谢罪。”
“你是人子,闹大了对少卿以后官运不好。”
“阁老也不容易,我瞧着年纪轻轻就有白发了。”
“夫人和大娘子都很着急呢,少卿想清楚了就先下一个台阶,琉璃的事还有我呢,再说阁老答应我若是有机会,可以把牡丹阁弄掉。”
“刚好南市蛇头都没了,我找几个贤良淑德,略有道德的人上来,免得南市老是一团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