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
公主殿下自灿珍杨事后避居曲园, 不问世事,一心只负责一月后陛下的千秋盛典,玫瑰园成园在即, 这几日也终于轻松了一些。
今日容成女官携旨前来,公主兴致大好,邀女官一同泡温泉。
曲园内有一口泉眼,自从又分出三大二小的汤泉, 平日里殿下甚少入内沐浴, 只有闲暇时才会入内。
“好久没见你了。”千秋公主亲昵地挽着容成嫣儿的胳膊,“阿娘怎么舍得让你过来了。”
容成嫣儿笑说道:“殿下为千秋盛典操劳,陛下心中自然挂念殿下。”
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 笑说道:“我说甲,你说乙, 真是滑不溜秋的小泥鳅。”
容成嫣儿只是笑着跟在她身边,慢慢悠悠地走着。
“你这件绿帔子可是轻容纱。”公主殿下扯着她的帔子笑说道, “花样怪精致的。”
“是南边来的新样子,陛下近日给殿下的礼单中也有。”容成嫣儿和气说道, “陛下还给了殿下今年各地送上来的贡布, 只是您若是喜欢,现在日夜缝合裁剪成衣, 也很难赶上大典上。”
千秋公主揪着她的帔子, 放在手心中甩了甩:“现在准备也不晚, 只要我喜欢。”
容成嫣儿垂眸安静地看着殿下细白的手指:“可到底让绣娘们为难了。”
千秋公主把轻容纱绕进手指中,漫不经心笑说道:“我会给他们很多钱,且只苦一苦现在, 今年过年, 我会放她们去休息的。”
“殿下, 当真喜欢那些布料?”许久之后,容成嫣儿低声问道。
两人穿过雪白寂静的梅林,细小的梅花落在长长的裙摆上,艳丽的红色,清雅的绿色,在还未化完的大雪中格外耀眼生动。
“喜欢啊。”千秋公主笑说道,“这天下还会有人不喜欢锦衣华服,绫罗簪环的嘛?”
汤泉大门近在咫尺,昨夜的大雪让宫殿瓦片上还残留着细碎雪痕。
容成嫣儿注视着面前恢弘庞大的宫门,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啊,谁不喜欢。”
“不说这些事情了。”千秋公主指了指面前的大门,骄傲说道,“我自己设计的,嫣儿姐姐觉得如何?”
容成嫣儿扭头看她,眸光蓦地温柔起来。
公主殿下虽有过两段婚姻,育有儿女,但毕竟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公主殿下,从出生到现在无不是恣意随性,自然也不似寻常皇家中人,战战兢兢,唯恐出错。
“上次和嫣儿姐姐共浴还是十年前的时候,我记得也是冬日,陛下让我下嫁姜家,你搬来与我同住。”千秋公主走上台阶。
那台阶极长,两侧是白皑皑的雪,大红色的珍珠绣鞋踩上去,只觉得惊人的姝色。
“我以为姐姐是懂我的。”
拇指大小的珍珠被大红色的裙摆掩盖,彻底失去了艳丽的光泽,微雪后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晕出一层细微的光晕。
千秋公主站在台阶上,扭头,笑说道:“不说了,你之前一直答应给我画幅画,不如今日给我画了,我以后也不烦你了,你且跟着陛下好好做事。”
容成嫣儿怔怔地看着公主殿下灿烂的笑容,许久之后低声说道:“好。”
汤泉吐艳镜光开,白水飞虹带雨来。
仙气氤氲,疏影横斜。
千秋公主趴在石壁上看着容成嫣儿在岸上画画,笑问道:“画好了,我都累了。”
“殿下随意走动,不碍事。”容成嫣儿头也不抬地说道。
千秋公主伸手撩了撩温泉,任由泉水自手臂上滑落:“前几日听说梁王遇刺,我正准备出宫探望,就听说凶手已经被抓了。”
“是,凶手正是当年明仁太子身边的伴读,章方正。”容成嫣儿镇定说道。
殿下忡怔片刻,随后低声说道:“是二哥哥啊。”
容成嫣儿抬眸看她。
“大哥哥自小体弱,脾气却很好,我划坏了他的书他也不生气,只是上元二年他随行洛阳后猝死绮云殿,才二十三岁,那一年我还小,只知道阿耶阿娘哭得很是伤心,想来大哥哥一定很幸福,自生到死都被阿耶阿娘爱着。”
殿下的声音被白雾笼着,显出一丝缥缈。
容成嫣儿下笔的手一顿。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二哥哥,他最是爱笑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小时候他抱着我在御花园里摘花,给我做花环,还会记得给阿娘摘玫瑰……”千秋公主的面容被腾腾白烟笼罩着,只依稀能看到稀疏的遗憾,“我也不知道后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是短短几年,小时候围绕在身边的人却一个个消失不见,整个紫薇宫也越发冷清了。
“章方正我知道的,很是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公主殿下话锋一转,“他无缘无故为何要杀梁王?”
容成女官摇了摇头:“他只说是梁王唆使丘神绩,违背陛下旨意,杀害明仁太子。”
水池内传来哗啦水声,水波层层荡开,千秋公主自浓雾中游了过来,面容惊讶:“是梁王唆使的丘神绩杀害我二哥哥。”
“章方正是如此说的。”容成女官说道。
水波荡漾,洒落在上面的花瓣被人愤愤推开,千秋公主面容恼怒,却到最后只能愤愤骂了一句:“丘神绩无耻。”
前者是她的哥哥,后者是驸马的阿耶,到最后能被殿下拖出来背锅的只剩下一个早已被千刀万剐的丘神绩。
“那梁王知道他的意图吗?两人为何见面。”公主殿下沉默片刻后继续问道。
容成嫣儿抬眸,注视着温泉中不解的公主带你下,眸光微动,到最后只是微微垂眸:“梁王身边的谋士招供他们想借助这几日洛阳城内的流言,攀咬沐钰儿为明仁殿下遗孤,借此撼动东宫之位。”
千秋公主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变得极为难看。
容成嫣儿继续站了站墨迹,手也不抖,沉稳说道:“妖言惑众,唆使梁王,陛下已将这些人秘密处死。”
千秋公主垂眸,趴在一侧,雪白丰腴的肩膀闪着莹润的光泽。
“陛下可查清到底是谁散播流言。”殿下的声音有些沉闷。
容成嫣儿最后收尾一笔,镇定抬眸:“陛下不查了。”
“不查了?”
白雾中传来窸窣的水声,殿下的面容却始终没有露出来。
“嗯。”容成嫣儿低声说道,“冬儿已经撤回所有暗哨,此事到此为止。”
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直到殿下轻声说道:“那就不查了。”
容成嫣儿放下手中的画笔,脸上露出笑来:“画好了。”
千秋公主强压着要人给她画画,可真的画好了却又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懒懒趴着,笑说道:“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章方正?”
容成嫣儿眉心一动,抬眸反问道:“殿下觉得章方正该死吗?”
千秋公主沉默片刻后,只是随意绕过这个话题:“不敢揣测陛下圣意。”
容成嫣儿沉默地看着她。
公主殿下抬着头,迎着那双浅色的琥珀眸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想。”
“陛下打算杀了章方正。”容成嫣儿自一侧拿起宽大的披巾,朝着公主殿下走过去。
千秋公主面色微动。
“只是沐钰儿临走前的最后那句话。”容成嫣儿蹲下,轻轻擦拭着殿下湿漉漉的肩膀,“陛下改了主意。”
千秋公主沉默地抬眸看她。
“沐钰儿说她只有张叔一个人了,形容极为可怜,陛下怜其年幼失其怙,藐然一身,也庆幸沐钰儿是女子,不然章方正早就死了。”她用披巾把殿下包裹起来,温柔说道,“只是其情可悯,其心可诛,沐钰儿能不能等到她的张叔活着出来,端看陛下心情。”
千秋公主眨了眨眼,笑说道:“沐钰儿倒是聪明,如此危急时刻,竟还懂得示弱,倒也不枉费章方正为她隐姓埋名二十年,一心抚养她长大。”
“聪明人总是能相出最好的办好,也能设定好更好的想好退路。”容成嫣儿低声说道,“真希望这世上的聪明人都能迷途知返,不做错事。”
千秋公主拢过披肩,眸光闪动,视线落在那张孤零零竖在不远处的画册上,转移话题:“你画了什么?”
“不过是殿下刚才赏梅的卧姿。”容成嫣儿笑说道,“画技拙劣,还需一首诗点缀其上,还请殿下赏脸下笔,也好圆了这幅画。”
“你容成嫣儿一向又群灵挟志群、摇笔云飞的本事,若是你的画都说是拙劣,这大周也就没有画工精湛之人了。”
千秋公主上前,看着上面的画,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来,“在嫣儿姐姐心中,我竟然还这般年轻。”
只见一大片梅林中,隐隐有一脚翘起的宫殿若隐若现,正中的那间庭轩构造古朴,形容疏朗,四面挂帘,只正中的一面竹帘卷起,露出内在美色,台阶上落梅满地,残血微化,正中的踏上正斜卧着一位红衣女子。
“殿下在臣心中一直如此。”
原来着画像上的人还是十几岁的年轻模样。
千秋公主看着那画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眷恋温柔:“可我毕竟长大了。”
“今日殿下说起陈年往事,臣也神思回转,只恨不得时间能在殿下身上多停留片刻,让殿下宛若儿时一般开心无忧,愿生老病死,怨憎爱求皆如烟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