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来不及等待伤口愈合就进入罐体。
其实那正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一些……标记。
一些疼痛。
让他找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位置。
让他的灵魂,不再像水母一样无处可依。
……
可是终究两百多年过去了啊。
记不清多少次从罐中醒来,记不清多少次救世人于水火。
只有逐渐浮现于身体的大片艳丽图案,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父母葬在哪里。
不记得曾经的战友今在何方。
不记得上一次唤醒自己的稚嫩年轻人,和这一次的深沉中年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到最后纹身像藤蔓长满身体,看着纹身师为难的表情,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啊。没有地方可以纹了。
确实。毕竟连私/处都已经纹过,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好再下手。
他知道他在罐子里的时候是赤身**,那近乎婴儿沉睡于母体的状态。他不在乎被任何人看到。
他只需要给自己一个标记,一个疼痛。
让他的灵魂在冰冷液体中有处可栖。
……很奇怪。液体连断头断身的重伤都能治愈,却不会抹去他刻意留下的疼痛。
或许这也是他的身体无声渴求的东西。
但是终究,纹满了啊。
十年歪了歪脑袋,思考片刻。对纹身师笑笑。
“那,这次换成耳钉吧。”
……
细针穿刺打出来的耳洞,太过精致细小。以他的体质,还来不及入罐就会愈合。
十年又歪着脑袋,思考许久。
请纹身师换成耳骨。
听说这里比较痛。
啪嚓。
穿孔器钻透耳骨。连颅骨都感觉到震动。
十年感觉良好。微笑着向纹身师道谢。
然后再次入罐。
……
世人都在期待,救世主十年之期的苏醒。
救世主却在等待,他三百年后才能到来的死亡。
……
他清醒地看到自己走向死亡。
他感到无比平静,甚至愉快地想要微笑。
这一次醒来,他看到十年前那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再一次地变成了老人。
“小……张?”他试着回忆对方的名字。
“……是小辰。”位高权重的老人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哦。对不起。”十年坦率地道歉,一边从冰冷羊水里爬起,一边问,“这次又是什么?”
……
小辰说得不错。这次人类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这次的危机,比三百年来的哪一次都要严重。
十年仰起头,在天空中看到七座【塔】。
五座是变异种的【塔】。
而人类这边只有他,和一个很特别的断塔。
十年从【无色之塔】手里,救回了一个姓秦的小朋友。
听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复仇。
下场很惨。颈椎被捏碎,脊髓被破坏。他这辈子没可能再站起来。
十年从【冰封】的雪地里抱起他,感觉他的身体柔软且冰冷。
柔软是因为脊髓被打断,重伤。
冰冷是因为在雪地里失温。
十年从那个世界级变异种手里把他抢回来。
那个变异种叫什么?
【虚妄】?
好奇怪,真的有人叫这种名字啊。
那个变异种太危险。十年本想尽可能探查一些信息,却又很快决定,先把受伤的小朋友带回去。
早点治疗,说不定康复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
姓秦的小朋友对他说了声谢谢。在他俯身把他放到病床上的时候。
十年朝他点点头,然后缓缓退出抢救室。把病人留给医生。
……结果还是,无可挽回。
姓秦的小朋友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当个废人永远躺在床上。
小辰建议他接受人体改造,断塔却扑过来挡在他身前。
……像哭泣的老母鸡。
十年站在窗边,视线从绿萝上转移。
他看看病床上苍白的秦小朋友,又看看老母鸡张开翅膀的断塔小朋友。
于是他说:“我也觉得。”
在断塔小朋友哭着一遍遍说“不要”之后。
他说我还没报废呢这不还能再用一次么。
他说现在就找下家未免太心急了吧。
小辰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他当然知道小辰不是这么想。
他只是想给那个姓秦的小朋友,多一些思考的时间。
……
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接到了秦小朋友的通讯请求。
“我想好了。我志愿接受人体改造。我志愿参加【十年计划】。”
“请清除我的感情。”
那时十年正在外面出任务。他随手打爆眼前的变异种,却来不及赶回管理局。
只能跳到一辆废弃大卡车上,一边指指点点,崩掉那些无穷无尽不断涌过来的怪物。
一边对秦小朋友说话。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轻轻地问。
眼前血肉飞溅。是变异种破碎爆裂的尸体。
十年站在废弃卡车顶上,一边战斗,一边轻声对小朋友解释。
“你会有意识,但那不是完整的意识。”
“那种感觉类似于浅麻醉。你不能动,不能完全感知到外界,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清醒与睡眠。”
“你不知道自己在何时失去意识,然后在某一个瞬间,你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醒来。”
“没有办法感知时间,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你只能像个幽灵,像个水母,虚无缥缈地浮动在那个罐子里。”
“直到十年后,他们将你放出。请求你再次去拯救世界。”
“你将不再拥有自己的人生。”
“那其实真的很痛苦。”
十年说完这些,微微停顿。
给移动终端那边一点思考时间。
然而那头的人似乎已经考虑清楚。没有丝毫犹豫。
“我愿意。”
十年:“……”
十年一时没有说话。抬手轰掉一只又一只奇形怪状的怪物。
区区A级的怪物,对他来说就像踩死蚂蚁那样简单。
十年甚至不需要费心警惕周围,只是随手操纵着战斗系天赋,变异种就大片大片地倒下。
却依旧有更多的变异种涌上来。
涌上来。
十年想了想,觉得还是那边的志愿者小朋友比较重要。
于是他丢下眼前这些怎么杀都杀不完的怪物,随手划开【空间】,回了管理局。
秦小朋友还是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房里。
他的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白。像纸人,像被活生生的人被洗掉了所有颜色。
听说是污染病的后遗症,一直好不了。
病房空气中弥漫着微湿的水汽。浴室里有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气。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垫在纸巾上的剥好的橘子。已经在初春凛冽的空气中发干。
十年到达时,小朋友正转头看着窗外。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盆青翠鲜嫩的绿萝上。
耳朵聆听着枝头鸟儿欢快的鸣唱。
冬日的暖阳,薄薄地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
看上去很舒服。
……
小朋友的脊髓彻底被毁掉。他这辈子没可能再站起来。
十年却看到他眼睛里的光。
十年本打算劝他再想想,但是看到那双眼睛,他忽然产生一种熟悉感。
啊。那种坚定勇敢,那种毅然赴死是因为心怀希望的眼神。
他在三百年前也曾见过的啊。
在镜子里。
在镜中的他自己眼里。
只是现在那样的心境去了哪里。
……
小朋友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秦无味?
……
变异种有六座塔。
人类阵营却只有他一座即将倾颓的机械齿轮塔,和江小朋友的断塔。
但是没关系。
十年静静坐在椅子上,由管理局分配给他的单人宿舍里。
咔嚓。
咀嚼一块巧克力曲奇饼。
真好吃。
他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是秦无味送给他的曲奇饼。
本来是想邀请他去吃年夜饭……
年夜饭啊。
真是好遥远的东西。
但也是华国人几千年来不变的传统呢。
他对秦无味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对秦无味并无隐瞒,告诉秦无味今晚他会和辰为罡去各处游说。
【传灯】。
天赋序列表上,唯一一个由人类创造,而且只有人类能够使用的技能。
【序列X·传灯】。
是牺牲,是奉献,是变异种无法理解也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秦无味听过之后,点点头,说他早就已经选江耀作他的执灯人。
传灯者,执灯人。
秦无味在移植【传灯】之后第一时间决定了他的继承者。
听说他本来就是江耀的监护人。
“监护人?”十年歪了歪脑袋,有些好奇。
“只是名义上的监护人……说来话长。”秦无味嘴角微微一扯。似乎想起些什么。
被剥离了情感的他却无法做出任何类似微笑的表情。
十年点点头,示意他别说了。
自己马上要去和小辰会和,去推进【传灯计划】。
秦无味沉默片刻,表示知道了。
临走时,却又折回来。放了一盒饼干在他桌上。
“这是我弟弟买的。年货。”
秦无味看着他,脸上没有情绪也没有表情。
“如果你赶得及,请你来。我会给你留饭菜。”
“……”
十年看着他离去。
片刻后,十年打开那个饼干盒子。
里面琳琅满目,是各种各样的漂亮曲奇。
……
十年和辰为罡一起,劝说了所有人。所有人最终都愿意相信,江耀会是最适合的人选,江耀会是人类最大的希望。
所有人都决定把自己的灯传给江耀。
唯独十年没有。
他选择了秦无味。
他该做的,是传灯给江耀。
他想做的,是传给秦无味。
他始终记得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秦无味瘫痪在床,侧着头,望向窗外时眼睛里的光。
那不是绝望,也没有痛苦。
那是一种平静的坚定。
一种无比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意志。
像极了三百年前的他自己。
……
十年,曾无数次拯救过世界,世人永远应当感谢他的,三百年前的救世主。
他都活了三百年啦。
最后有一点点小私心,怎么了。
……
哦不对,其实那不是他最后的私心。
当【黄金之塔】被击碎,当深红峡谷被崩坏击出大洞。
当他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色内脏。
十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另一个愿望。
不是作为十年,不是作为执行者,而是作为那个早已在封禁档案中被遗忘了名字的人。
他在加入管理局之前就想做的事。
峡谷,正是合适的好地方。
十年一路走着,一路咳着。
深红色的峡谷,怪石嶙峋的崎岖道路,一路留下碎裂的黑色内脏。
不知走了多久,十年终于找到。
真的很令人意外,居然真的能找到。
这大概是他日行一善救那么多次世界的好报。
一对狐獴。
一对神乎其技,从污染和大爆炸中幸存下来的狐獴。
仰起头,和这个奇怪的男人对上眼。
十年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然后趴下来。
爬在荒棘丛里,悄悄观察那狐獴。
狐獴:“?”
十年托着下巴,轻轻咳嗽着。和两只狐獴远远对眼。
幸好他视力够好,所以没有照相机也没关系。
好可爱呀,狐獴。
他会把这个小动物的样子,一直记到下辈子去。
十年躲在荒棘丛里,轻轻咳嗽,假装狐獴看不到他。
狐獴疑惑地歪着脑袋,打量这个奇怪的人。
几分钟后,人消失了。
狐獴:“???”
两只狐獴受惊地睁大眼睛,灵巧后退几步。
荒棘丛里那个人真的已经消失。
地上只留染血战衣。
在狐獴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在人类肉眼看不到的视野里。
无垠苍穹,那座早已停转的机械齿轮之塔,无数零件纷纷从天空坠落。
而在遥远的地方,另一座,崭新的机械齿轮之塔,正在缓慢坚定地升起。
“……!”
刚刚击杀信徒的秦无味,从宜江管理局废墟里走出来。猛然抬头。
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看到十年的陨落。
看到奔他而来的灯。
【序列X·传灯】。
那个笑起来如春风和煦的男人。
那片万里高空上被阳光照暖的金色云朵。
终于走下那漫长人生最后的大舞台。
终于向他期许的另一人,交递出那长明三百年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