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或许当他是因为奴婢的以下犯上而被激怒,却不知康熙的怒气其实来自别处。他莅临帝位已久,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处理政务,无有一日懈怠,他勉力治国,坚信自己定能做个圣明君主,坚信百姓再想起朝廷,想起皇帝,并不会再想到野蛮的鞑子皇帝,不会再想到嘉定三屠和累累血债。
他想让百姓休养生息,想让大清国祚绵长。
可这纳兰东珠方才的那番话儿,却让他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这个小奶母觉得他会为了一时功绩,漠视寻常百姓的生死。
她的心思几乎都是浮于表面,不怎么需要人去特意斟酌的。即便是康熙这样惯常审视人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极为罕见的心思纯净之人,像不同俗物的孩子,却也像皈依神明的笃信者。康熙喜爱与西洋来的传教士打交道,听他们怪诞的理论和漂洋过海而来的奇思妙想,他曾经在传教士的指导下亲手解剖了一头熊,勘测它的筋脉和心脏,厚实的皮毛下血红的肌腱。
可纳兰东珠与他们又不相同。那些自称神明信徒的传教士觐见时,面对金碧辉煌的殿宇和高高在上的皇帝,下跪的动作和趋奉神明一般虔诚。纳兰东珠却并非如此,康熙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片刻的笃信和折服,
她或许畏惧朕,康熙看着她因为紧绷而有些发白的手指,斟酌地想着;但她却不信服
皇帝。或者换言之,她觉得朕这个皇不值得统率万民。
龙颜震怒,殿内一时落针可闻,齐东珠将发白的手指捏了又捏,最终还是不知该如何出言转圜。她确实冒犯了圣颜,得寸进尺,死有余辜。可她不后悔。有些话总该有人去说的。今日若她不说,那些死去的冤魂又去何处倾诉?
"纳兰东珠,"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声音轻缓,一字一顿道。此刻他声音里已然听不出半点儿怒意,只有一派平静:
"镶蓝旗下竟还出了你这么一个,你父母倒也是个人物。"
这话儿本该听着十足嘲讽,可因为康熙语调平缓,倒也没有几分讽意。齐东珠抬眼觑了他的脸色,轻声苦笑着应和道:
“皇上折煞奴婢阿玛了,若是他今日听闻我这般放肆言辞,恐怕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
康熙踱步,走向了殿中的座椅,梁九功带来的侍从连忙奉上了一杯热茶,康熙掀开茶盏,却并没有沾唇,而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儿:
"可会识字?"
"会…会的。"
齐东珠也没料到他会有此问,当即有些磕巴道:
“既如此,便上一份折子来吧。朕许你不计规格,只写治痘之策。”
".是。"
齐东珠心里翘起小鼓,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康熙的脸色。她那自以为隐晦的动作被康熙看了个正着,却也不予理会。又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康熙心中的火气完全平息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与一奴婢计较她对于为君之道的看法有些可笑,可方才那张扬的怒气又昭示着他确实莫名在乎这个奴婢的看法儿。这让他有些烦心,又有些无所适从。
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早晚会知道,他并非一个罔顾百姓生死的残暴之君。
"若是此法能成,宫中皇子皇女会率先种痘。"
康熙不再看她,声音冷淡道:
“你的牛痘之法最好万无一失,若是连累了你的小主子,可莫要悔之不及。”
齐东珠连忙抬头,口称不会。而康熙继续说道:
“倒还不知,你是想要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侍奉,还是回四阿哥处继续做奶母?
”齐东珠定了定神,沉声说道:
"奴婢的小主子是四阿哥,愿回四阿哥处。"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使齐东珠怂怂地缩了缩脖颈儿。而梁九功觑了觑自家主子的脸色,对跪在原处的齐东珠说道:
"你这奴婢,事儿皇上都应下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