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萧元入内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门房处,询问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车也没用,径直骑马,更没说要去哪里。</p>
“几时出的门?”</p>
“已有些时候了。当时快敲三更鼓。”门房恭声应。</p>
裴萧元转面,眺望那夜雨不绝的长安夜空,人在门房前的屋檐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再无半点耽搁,戴上毡帽,披了蓑衣,骑上金乌骓,冒雨向着城东疾驰而去。</p>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卫的夜禁却未有半分松懈。一路遇到几拨巡夜的武候,当中有一拨告诉他,三更时分,遇到过宫中内侍杨在恩带着两名侍卫出来,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为何人,但因杨在恩的缘故,也未敢多问,一行人骑马是朝延兴门去了。</p>
裴萧元赶到延兴门,问守夜门的卫士,果然,杨在恩带了人,出城去了。</p>
裴萧元纵马奔出城门,赶到那一片荒郊乱葬岗。</p>
黑穹压顶,星月隐没,野地雨借风势,更滂沱如注。用来照明的挑在金乌骓前方的一盏牛皮灯笼经不住这风雨,已被打灭,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脚上的靴靿。他循着记忆,来到了此前他曾到过的岗地,在周围寻了一遍,并不见她人。</p>
直觉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这一片野地里,只是他还未遇到而已。他扩大范围,继续寻找,最后下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岗顶,驻足其上,展目四顾。</p>
起初,四周除了漆黑的雨幕,依旧寻不见任何半点别的迹象。奔走寻食的野狗、飘摇寄有亡灵的鬼火,今夜,悉数隐匿踪影。</p>
他继续寻望着,忽然,笠檐下的两道目光凝定。</p>
终于,在目力所及的一片夜雨尽头之处,叫他捕捉到了一点朦朦胧胧的闪烁的光影。</p>
裴萧元冲下岗顶,纵身跃上马背,驱马向着那一点光的源头方向驰去。</p>
杨在恩穿着蓑衣,护住手中一盏琉璃灯,此刻,人正停在一片绕着乱葬岗流的野水之旁。</p>
他望着远处前方那一道依旧伫立在岸陂上的身影,心中焦虑不已。</p>
他不确知公主为何深夜不眠,也不要婚驸马相陪,竟自己冒雨悄然出城,来到了这一片乱葬地。但隐隐,他在心中领悟到,公主来此,或是为了祭一亡人。</p>
出城后,风雨便不似城中和缓,一下转为急骤。虽有雨笠和油衣,但恐怕早已抵挡不住。他想上去劝返,又不敢贸然惊扰那道仿佛已定立在岸陂上的身影,正暗自焦急,忽然,耳中听到身后的风雨声里似夹杂着隐隐的走马声,转头望去,有一骑人穿过雨幕,自野地深处而来,很快到了近前。</p>
杨在恩认清来人,暗松口气,提灯转身迎上。</p>
裴萧元和他说了几句话,顾不得抹去面上沾的水痕,翻身下马,大步朝着前方那一道仍浑然未觉的身影走去。</p>
絮雨独自立在水畔,定定望着脚前这一条滢洄前流的深沉如墨的野水,已是不知望了多久。</p>
一阵狂风夹雨,从野水对面的旷野深处猛地朝她卷来。她被吹得立不稳足,雨笠系带也被狂风吹断,霎时从她头上卷飞而去,寒凉的雨水毫无遮挡,劈头盖面朝她面庞扑来,又迅速沿着脖颈流入衣内。她一时睁不开眼,身被狂风摇摇晃晃,就要跌倒在水边时,忽然身后探来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腰上,稳稳将她扶住。接着,另一顶油毡雨笠覆在了她的额上。她的双足悬空,整个人随之便落到一副坚实的臂膀之中。</p>
裴萧元感到怀中人在反抗,似不愿就这样被他带走,俯首下去,低声道:“你该回了!”</p>
简短一句过后,他抱着仍在挣扎的她踏过泥泞,一道上了金乌骓的马背,将人又强行拢入怀里,终于制止住了她的反抗,再以蓑衣为她遮挡住风雨后,眺望四面,正辨方向,杨在恩奔到马前禀道:“此处回城反而远,至少二三十里路。倒是再往北去,十来里地,便是长乐坡了。驸马不如和公主先去长乐驿内避雨歇脚!”</p>
他出城到那乱葬岗,就有一二十里路,后四处寻人,又出去了十几里,此地确已靠近城北长乐坡一带了。</p>
裴萧元调转马头往北而去。终于,在这一晚凌晨的子时末,穿过长乐坡下的一片野秋林,拍开了长乐驿的大门。</p>
内中那胡姓驿丞今夜也在,认出夜半来人竟是裴萧元,又见内侍杨在恩带二卫同行,他则携一妇人装扮的女子在旁。她大半的面脸虽被雨笠遮挡,但也依旧能够出,是位年轻的貌美妇人。</p>
裴萧元娶公主,此事谁人不知。驿丞猜妇应当就是方下嫁驸马的公主。</p>
即便不是,因年初裴萧元初到长安投宿于此的那一夜的旧恩,他自也将全力迎奉。虽又心中疑虑,不知裴驸马怎会在如此一个深夜冒雨携了样貌狼狈的公主来此落脚,但怎敢多问,只喜出望外地将人迎入,立刻送到空置着的一间上房里,随后,灯炬、热水、香巾、茶水,熏笼以及备换的从头到脚的干净衣物等,也都迅速送到。</p>
裴萧元闭门返身。</p>
她仍定坐在一张梨木坐床上,雨水打湿了的发髻早就散落,乌发凌乱地紧紧贴于面额和颈项上,愈衬得容颜苍白,眉心间肌肤处的那一点星痕显眼。她目光凝滞,神思不属,似几缕魂魄依旧游荡在七窍之外未归,更不知将身上那件避雨的油衣除下,只任它不停地淌着水滴,身下很快积出了一摊湿漉漉的印痕。</p>
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轻声唤了声公主,见她依旧不应,略一迟疑,低声道了句“得罪”,便自己动手为她脱去油衣。除去,才发现她内里的衣裳也差不多湿透了。</p>
她出永宁宅时,衣物穿得也不多,只在中衣外加了一件紫色缬绣面的夹衣而已。双层的丝面衣料,怎经得起雨水浸透,此刻便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一副躯体的起伏曲线,尽随湿衣勾勒而出,竟是毫无遮掩。</p>
裴萧元只觉眼眶一热,逼得他不敢多,不动声色转了目光,随即略略提高声音:“公主!”呼唤完,见她终于动了一下,应是被唤醒,双目犹略残留了几分茫茫然,望了过来。</p>
“你身上湿了,这里也无方便服侍的人,这就自己将衣裳换下,去歇吧。”</p>
他望着她渐转清明的一双美眸,柔声说道,随即不再多,把取暖的熏笼搬到她的身畔,再将为她备的罗巾、干衣等取来,亦放在她的手边,事毕,自己便行至一张屏风之后,背对着,开始等待。</p>
她那方向在继续沉寂了片刻后,开始有细碎的响动发出。窸窸窣窣脱衣并穿衣系带之声,拭发之声,隔着蒙覆在屏风木框内的一层半透绮罗,清晰地送入了裴萧元的耳中。</p>
他始终微垂睑目,眼观鼻,鼻观心,约一炷香后,屏风后的响动渐渐止歇,他再待片刻,方慢慢侧过面来,回首望了一眼。</p>
透过身后那一层绮,他隐隐到她已上榻,卧了下去。</p>
裴萧元定了定神,这才从屏风后转出,为她轻轻放下帐帘,再将她脱下的湿衣等物覆在熏笼之上,自己再转到屏风后,除了其实也已湿得差不多的一身衣裳。所幸蓑衣肩有两层,伤处未被侵湿。他换了驿丞为他备的一套中衣,收拾完,再从屏风后转出,停在那一面低垂的床帐前。当想到此间床上似乎只有一幅被衾,难免又生出些迟疑。立了片刻,终还是登上了驿舍屋内的这唯一的一张榻。</p>
他未掀动被衾,只拿了件干净衣裳,随意压卷住了腰腹。</p>
窗下的火炉透过孔眼,散放出一圈红光。裴萧元的眼力适应了透入帐内的暗光,片刻后,他缓缓睁眼,转面,望向身畔的她。</p>
她似乎一卧下,便高高地拉起被衾,将她头脸也完全地蒙住了,不曾发出任何动静,好似已这般睡了过去。</p>
“公主为何不叫醒我同行?”</p>
他借着帐内微弱的暗光,了片刻她在被下那起伏的身躯轮廓的模模糊糊的影,心里忽然隐隐涌出了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p>
“如此的天气,你深夜出城,倘若有个闪失,我将如何面对陛下责罚?”</p>
他说完,方惊觉这话不妥,显得他似乎在负气。然而已是出口,无法收回。他也不欲收回。</p>
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裴萧元却知她分明是醒的。他忽然又暗生出几分沮丧之感,终于,闷闷地闭上了眼。</p>
长乐驿虽离长安城不远,但周围村庄稀远,独坐落在野林之间,平日入夜风便不小,何况今夜。</p>
他听着驿外那不绝的飒飒夜雨之声,心烦意乱,只觉今夜必将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时,忽然,察觉到身畔的几分异样,再次睁眼转向她。</p>
“公主?”</p>
迟疑了下,他再次发声,试探地轻唤了一声。</p>
她仍未答。他便探手过去,要将那一幅遮她头脸的被衾拉下,却被她阻了,死死地用手指攥缠住被角,不容他动。</p>
倘若说方才他还未敢强行动手的话,此刻反而不再犹豫了,略发力,便将被衾从她手中扯落。然而她又翻身,改趴在了枕上,只肩背抑制不住地微微抽耸。</p>
裴萧元以指勾开一片覆在枕面上的青丝,露出来她的半面。不过轻轻触探,便觉湿凉一片。</p>
她竟在默默流泪。只是方才一直忍着,不曾发出任何泣声而已。</p>
裴萧元顿时慌了。</p>
“公主你勿哭了。我当真该死!方才竟那样与你说话!”</p>
然而他不说还好,如此一发话,她整个人似再也绷不住了,肩背抽得愈发厉害,那饮泣声也终于压不下去。</p>
“和裴郎君你无关。你勿管我……”她胡乱地摇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压在枕里,低声泣应。</p>
裴萧元挺身坐起,探手抱她,将她整个人从枕上翻了回来,替她重盖好被,待转身下床亮灯,再个究竟,忽然被她从后伸手过来,紧紧揪住了衣袖。</p>
“不要走!”她竟留他。</p>
裴萧元只觉心在瞬间都要被这一句话给掏走。</p>
他立刻退了回来:“我不走。”他柔声地应,随即轻轻将自己的肩臂靠向了她,一动不动。良久,等她止泣,情绪缓缓平复了过来。</p>
“今夜如此天气,又是深夜,公主自己出城祭拜,还不肯随我回。此固然是出于极大孝心,但昭德皇后若是在天有灵,她怎能得安心?”</p>
他在斟酌之后,最后,还是如此说道。</p>
“对不起……”她用发闷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道,“我叫你担心了。”</p>
“只是,我本想在那里陪伴阿娘的……”</p>
裴萧元微怔,低头,借着透散入帐的昏红色的微光,着微光映出的枕上的朦朦胧胧的面庞。</p>
“我们成婚前的那夜,发生了一件事。”她定了定神。</p>
“我去找阿耶,遇到他刚从东郊回宫,他和我说,他去拜祭了一位女仙,好叫那女仙庇佑我。当时我以为是真。今日我才知,他必是去了东郊的乱葬岗,好将我的事告诉阿娘……”</p>
一颗方止的眼泪,再次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里流了出来。</p>
“我也知道,连我阿耶都寻不回阿娘了,我更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了。但是今夜下了那么大的雨,我不想叫阿娘孤魂无依,一个人游荡在那种地方。我想去陪她。我去了,阿娘或许便不会那么孤零零了……”</p>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p>
“如果没有当年的变乱,阿耶不曾离开过我和阿娘,那该有多好,是不是?甚至,我宁愿希望她是真的丢下了我,和丁白崖走了。我不会怪她的,真的……”</p>
她哽咽得终于撞了气,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仿佛和他说了太多的不该说的话。</p>
他始终沉默着,并无半点回应。</p>
她戛然而止,从身畔那男子的身边滚走,直到身子抵缩在了最深处的床隅的角落里。</p>
“好了,我没事了,你勿担心。不早了,你也乏了,该休息了……”</p>
她用手背用力地压住自己的眼皮,好叫双眼能止住泪,在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p>
“公主往后若想再去陪昭德皇后,无论何时,记得和我说一声。咱们两个人一同去,昭德皇后或许会觉得更热闹些。”</p>
此时一道温柔而沉和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p>
他的话语声入耳,絮雨僵了片刻,忽然呜咽一声,转身,从床隅里扑到了那已靠向她的人的怀里,将自己那一张沾泪的面贴在他的胸前,更是伸臂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背,随即便再次哽咽起来。</p>
裴萧元曾不止一次地抱过她,却从未有过被她如此投入怀中紧紧反抱的经历。更何况,还是如此情景,他二人卧在床帐里,彼此身上不过只着薄薄一层单衣,胸腹贴触,那柔软的体感,几与裸裎无异。</p>
起初他一僵,甚至无法动弹,也不敢动弹。很快,当她那压抑的呜咽声飘入他的耳,他闭了闭目,终于,极力地稳住了呼吸,在屋角火炉发出的幽弱的那团红光里,反搂住她肩,另臂环缠着穿过她的腰身,改将她整个人抱入自己的怀里,用手掌安慰地轻拍她的后心。</p>
“公主,你想哭便哭,不用忍。”</p>
他将唇贴到她的耳畔,低低地道。</p>
驿舍外阑风长雨。天微明,风止雨歇,野雾飘荡。</p>
在遥遥传至郊野的依稀的长安晨鼓声里,裴萧元的眼皮微微翕动。</p>
他从一个难以描摹的晨间绮梦里惊醒,感到身体不甚舒适,睁开一双尚带了几分残情的暗眼,转面,在屋中那黯淡的晨光里,便见她仍如昨夜在他怀里哭累了睡着时一样,额头贴抵着他被蹭得衣襟散乱的胸膛,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p>
她应还在沉睡当中,并未醒来。</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