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洗晒节。这一日,澄空极净,云团如絮,沈澜带着几个丫鬟健妇绕过裴慎外书房,沿东侧夹道行数十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步入绛云楼内。
七间正房打通,两层小楼,左右设门,桐阴槐绿,满架蔷薇,一泓清溪绕阁而过,溪边杂石错落,红蓼丛生。
这绛云楼本是裴慎私人辟建的藏书楼,与其外书房相连,藏书过万,俱是珍版奇卷。
今日六月六,洗晒节,正宜将阁中书籍尽数搬出,在院中晾晒。
“莫要弄乱,我方才大致看了看,从连一橱上三排取下来的多半是十三经及其注释,放去西侧晾晒。南侧清漆橱内是史部,东侧楠木坐几上有本米芾的《画史》,与攒边书架上那本《余清斋帖》放一块去。”
沈澜正细细叮嘱她们,忽见宝珠捧着几个樟木画匣过来。
“沁芳姑娘,这几卷书画可要晾晒?”沈澜没名没分,加之她自己也不愿意旁人叫她夫人,院中丫鬟婆子便纷纷改口叫姑娘。
沈澜打开,里头是楠木小匣,再开,群青潞绸,里头竟还有个布套。沈澜小心翼翼展开花梨木卷轴,见是一幅江天霁雪卷。虽不知是何人所做,只看这层层包裹,便知其贵重。
“我来罢。”她将其余几个楠木盒一一打开,取出里头的几张古画,搬了几个杌子,置于槐树下阴晒。
“沁芳姑娘,这几本书的函套落灰了。”沈澜接过,嘱咐道:“去取一柄丝拂软帚来。”
“姑娘,这几本有图有画的,不知是否贵重,可也要晾晒?”
沈澜正搬着书往外走,闻言,瞥了眼那丫鬟捧来的书籍,便微微一顿,笑道:“给我罢。”
她强忍着砰砰的心跳声,勉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接过书,见那封面上正儿八经的六个大字,一统路程图记。
大略翻了翻,见上头城门码头、驿站客店一应俱全,各地风物,牙侩船夫样样都有,甚至还有一张两京十三省的行路图。
“这书是你从哪里寻来的?”沈澜攥着书,竭力平静道。
宝珠不以为意,指了指东侧最里头,靠壁的清漆断纹书架:“最上头,从第一排取下来的。”
沈澜点点头,赞许道:“里里外外的书都要晾晒,你做事仔细,极好。”说罢,便走进楼中,穿过七八个高大书架,方见到了宝珠所指的清漆断纹书架。
这是子部,各类杂书均在此处,沈澜踩着个柏木小梯而上,打开函套,见到的第一本便是《士商类要?卷一》。
她忍着激动,细细翻阅,才发现其余几个函套内俱是各类路程图记,《水陆路程》、《天下路程图引》、《图像南北两京路程》……林林总总,约有七八本。
从前跟着裴慎从扬州辗转山西,沈澜乘着他外出,总是在书房里翻阅各类书籍,可朝廷有不修衙的传统,衙门尚且破败狭窄,内院又能有多少书籍呢?只能裴慎看什么,她便看什么。
至于想要的山川游记、地理描述更是寥寥无几,或者干脆就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以至于沈澜都快死了这条心。
来了国公府后,她一个丫鬟更不可能出入藏书楼,若不是今日晒书,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绛云楼内竟有路程图记。沈澜抚摸着洁白细腻的书页,清淡的墨香氤氲在空气中,她坐在小梯上,见四周书架极高,几乎遮挡住她的身形,加之四下无人,这才翻开《士商类要》,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为防人发现,她撇去之后的起居之宜、四季杂占等篇目,只翻阅一一两卷内记载的各地驿站客店,靠谱的牙侩船夫。
沈澜全神贯注,兀自背诵着两京十三省路程图。
“做什么呢?”来人朗声笑道。
沈澜心脏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抬眼见裴慎从前方清漆书架处绕出来,她搁下书,抚了抚胸口:“你突然冒出来做甚,唬了我一跳。”
裴慎见她高高坐着,日光映出白净的面容,神色清淡,无有喜悲,好似一尊玉观音,只是此刻眉眼含嗔,添了几分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