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一惊,猛地回头看向吕雉,她紧紧抿着唇,秀眉微蹙,不怒自威,目光冷峻得令人不敢逼视,
“孟子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爱吃离支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王公贵族必会群起效仿,这不是逼着长沙国将万亩良田桑田,都改种离支吗?
若遇到个灾年水患,陛下是指望长沙国人以离支充饥吗?
况且,长沙国山高水远,一路劳民伤财,只为向京师运送离支,如此行径,当真不怕万世耻笑?”
在众人看来,皇后惯常温和内敛,任劳任怨,即便常有灵光闪现的精绝之言,但总还是信奉韬光养晦,不肯多抢一点风头的。
可此番话中,却冷得似隐隐结着一层霜,可见她是真的动怒了。
刘季被当众驳了面子,脸上讪讪的,但心知皇后说的是正理,满心尴尬恼怒没理会处,忽然瞥见远远的殿角里,默默坐着一名史官,正就着木牍奋笔疾书。
他恼羞成怒,不禁疾步走过去,瞪着眼质问那史官,
“你胡乱记了些什么,给我看看!”
那史官年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失措,但随即镇静了下来,他以手护住简牍,认真地答,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臣便记些什么,并不敢胡写。
君举必书,如实记载国君的言行,是臣的职责所在。
这些记录,是预备给后嗣看的,不是给陛下看的。”
“那么说,你也记下了我欲向长沙国索要离支?”
“陛下自己说,‘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臣如实记录而已。”
“……这话不能记,你且速速削去罢,恕你无罪。”
皇帝扫了一眼他身前案上的铜削刀,语气严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臣,做不到。”
史官深深伏跪在地,头也不抬,坚定地回。
***
“你竟敢抗旨?”
“秉笔直书,书法不隐,是臣所奉行的正道。”
“你的正道,莫非比皇帝还大?”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臣的道,比性命还大。”
“我看你也是活腻了——”
刘季早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忽然暴怒,扬起一脚将史官面前的长方形矮案踹翻,案上的笔墨刀札等物咕噜噜滚了一地。
宫人们早吓得跪了满地,瑟瑟发抖,任鬆漆砚盒打翻在地,墨汁缓缓淌出,把地面洇得黑擦擦的,也无人敢上前收拾。
眼看遇到了不畏强权的硬骨头史官,旁观的吕雉却无比羡慕,这一切,是她前世所不曾经历过的。
秦汉时期的史官,譬如秦和西汉时期的太史令、东汉时期的兰台令史等,虽为朝廷正式的职官设置,却基本承袭先秦的史家立场,被赋予了极大的书写自由,任他们写下一家之言。
然而,自唐代以降,史官制度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史官改为史馆,成立了正式的官方修史机构。
有了史馆,便由集体修史编书,并经朝廷重臣宰相监修,确保万无一失。
尽管史馆编纂得更加全面、完整、详实,但史官们每欲记一事、载一言,往往搁笔相视,反复讨论,个人意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