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自由(1 / 2)

为什么入熬?这个问题卢尚武早在脑海里问过自己无数回。

在华国传统的观念里,男娶、女嫁方为婚姻正统。

男子入赘女方,一般都是家贫娶不起媳妇,或者身有残疾。像卢尚武这种,家中只有二个儿子、经济条件尚可、个高体健容貌英俊的,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同意入赘。

选择入整,卢尚武必须承担因此而带来的负面评价。

——丢男人的脸!——对不起列祖列宗。——连自己的姓都不要了,死了没脸见先人。

这一切,卢尚武在决定入螯之前就已经想清楚,并且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杨家的支持、改变自己的命运、摆脱母亲的控制,那点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认知,所以老丈人杨卫安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因为身体原因,罗县前任公安局局长杨卫安只有一个女儿杨巧珍,他是个传统的男人,一心要找个肯入螯的女婿,为老杨家生一个孙子延续香火。

虽说他在罗县算得上是位高权重,但想找一个合适的女婿,还真不容易。

杨巧珍要找个外形出色、有文化的年少郎君;杨卫安希望对方聪明机灵、有上进心。可是,聪明、上进、有文化的英俊男儿千里挑一,哪怕家里穷点,想嫁的姑娘一大堆,哪里还轮得到杨巧珍捡漏?

一来二去的,杨巧珍的婚姻大事便拖到了二十四岁。

那个年代流行早婚,农村里女孩子大都十八、九岁订婚、结婚,哪怕到了城里,姑娘也多半二十、二十一岁就结婚了,杨巧珍眼看着有再蹉跎下去怕是要成为老姑娘,心一横便将条件放低了一些。

——不计较文化水平,只要长得好看就行。

就这样,卢尚武入了杨巧珍的眼。

卢尚武十八岁进机械厂当钳工学徒,因为外形出色被厂里女工围观。他个子高大、唇红齿白、即使是穿着工装依然英挺阳光,一下班就会有姑娘们围上来送小礼物,让工友们羡慕嫉妒恨。

被姑娘们围绕的卢尚武目标很明确,他要找个县城工作、家里条件好、能帮他安排正式工作的女孩,因此接触了几个最后都没有成功。

到了杨巧珍,两人一拍即合。

杨卫安见了卢

尚武,聊过之后发现小伙子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上进好学,有野心,也就忽视了他的初中学历,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杨卫安愿意栽培卢尚武,但条件是入赘,而且是那种非常正式的入整。相当于卢尚武“嫁”进杨家。他与杨巧珍生下的孩子,必须姓杨。孩子喊杨卫安“爷爷”,称卢家老太太孙友敏“外婆”。

卢尚武没有和家里人商量,答应了下来。

孙友敏当然不乐意,可是卢尚武在十六岁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事事先斩后奏。等她知道消息想要反对,杨家强势无比,一切已经来不及。

只是,她态度冷漠,与杨家基本不来往,就连小孙子她也很少带,卢、杨两家很少走动,关系并不算好。

卢尚武二十一岁入赘,到今年三十六岁,十五年的时光,他由初中学历的钳工学徒,登上罗县公安局局长的宝座,钱、权、名,样样皆有。旁人的嘲讽算什么?卢尚武觉得入螯是个明智的选择。

以前还能听到村里人一句两句酸话,可是等他大权力在手,县领导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走出去人人称羡,听到的只有夸奖、赞美与逢迎。

今天,坐在星市传唤室里,听到赵向晚说出这一句"入熬怎么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着老婆姓,这有什么关系呢?用一个姓,换一世的荣华富贵,值得!”,卢尚武仿佛回到一无所有的过去,刺耳至极!

卢尚武并没有动怒,而是冷静地看向赵向晚: “赵警官,我只当你是年少无知、口无遮拦,如果再说出这样带污辱性质的话,我会投诉。"

"投诉?”赵向晚丝毫不惧,与他目光相对,视线接触处,似有火光闪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母亲嘲讽之言。她告诉我们,你这个儿子,算是丢了。你大哥生了四朵金花,无人延续卢家香火,你却替杨家传了后,你母亲对你很失望。"

卢辉的眼神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

“我母亲?你找她做什么。她这个人,自己的性命排第一,享受排第二,面子排第三,至于其他人,都不重要。延续卢家香火有什么要紧?她只是怕亲戚背后说闲话。"

卢辉的胸脯在剧烈地上下起伏,牙关紧咬,双手撑在桌面,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显然被赵向晚成功刺激到。

【杀过人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她

还想控制我?休想。】

【我妈这一辈子,就想把所有东西都控制在她手心里。谁要是老实、听话,谁就该被她剥削!奶奶死了,我爸死了,她把旁人都耗死了,又继续折磨我和我哥。】

【我入赘了,我摆脱了她,我终于离开了她。这小女警真可笑,她说我妈对我失望?哈哈,能够让我妈失望,那就对了!】

赵向晚的内心有一丝颤栗——卢辉的弱点,找到了!

如果说,卢辉真的希望摆脱他妈妈的控制,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卢辉会纵容他妈妈打着他的旗号耀武扬威?

第一次在汽车站派出所见到孙友敏时,她嚣张地说过: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过去,卢局长就会派警察过来带走你?

卢辉为什么要听她的?为什么要任凭她继续指挥?

赵向晚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你越是讨厌谁,终究会成为谁。为什么呢?

在心理学研究中,原生家庭,也就是一个人出生、成长的家庭的烙印非常深刻,通过父母对待长辈的态度、父母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饭,无声无息地影响着这个人的性格、行为。

卢尚武的内心憎恶母亲,可是孙友敏的说话方式、行为举止、处事模式,却早在他形成憎恶、试图摆脱之前,就深深地浸入了他的骨髓之中。

一经触发,立刻就会“有样学样”。

卢辉的心理弱点,便是控制。

他在模仿孙友敏的方式,控制他人;却也在不断反抗,试图摆脱孙友敏的控制。雨夜杀人,是卢辉的第一次反抗。进厂当学徒,是他的第二次反抗。

入螯杨家,改名卢辉,是他的第三次反抗。一步一步,卢辉一直在试图走出原生家庭的束缚,逃脱孙友敏的控制。

那么,问题来了。

卢辉最渴望的是什么?

龚四喜最渴望的,是得到父母的肯定,因为他一直被忽视;卢辉呢?

他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命运,他渴望的,是自由。

不只是身体的自由,不只是行为的自由,而是被尊重、被信任、被赞赏、被支持、被鼓励的选择的自由,

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左右。自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被他人干扰。

找到了卢辉最渴望的东西,精准

找到他的情绪按钮,就能让他悲、让他喜、让他愤怒,让他崩溃!

只是,这个过程会很艰难,极其耗费心神。控制旁人情绪的同时,自己也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里,赵向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坐下。高广强与周如兰看到赵向晚这么从容,也都放松下来,低头喝水。

只有卢辉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情绪还沉浸在对母亲的憎恨之中。

【自私自利,眼里只有钱!奶奶大腿生疮,赤脚医生说要打青霉素,她舍不得花钱,就这样看着奶奶大腿溃烂而死。】

【爸生病,她逼着他下地干活,爸是活活累死的!】【谁要是不听她的,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第一胎是女儿,我说寄养在大哥家,她说什么?她说这丫头姓杨,转头就把她送人了……】

第一胎是女儿?

赵向晚轻啜一口热茶,抬头看向卢辉: "你和母亲关系如何?"卢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赵向晚说:“我和你母亲孙友敏聊过两回,感觉是个非常强势的老太太,和她生活在一起,一定很累吧?"

卢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很累。'

赵向晚问: “既然累,为什么不离开?”

卢辉面上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 “我选择入螯,已是离开。”

赵向晚话锋一转: "既然离开,为什么还是处处受她影响?"

卢辉看着她: "我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并没有受她影响。"

赵向晚说:“既然所有决定都是你做的,那为什么你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你却要把遗弃?你即使摆脱你母亲,可是你的人生依然受人钳制、操控,只是这个操控你的人,由你母亲变成了你岳

赵向晚的话,揭开了卢辉心底的伤疤。【入螯前杨卫安就说过,一定要生孙子。这一点是死命令,我没有办法。】

【梅梅80年冬天出生,和我长得很像,那么漂亮的小脸,我也舍不得。虽然杨卫安说他有办法再弄一个准生证,但毕竟有计划生育政策在上面摆着,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原本想着先把梅梅放在大哥家养着,将来再想办法接到我身边,谁知道我妈那么狠心!】

梅梅?

赵向晚脑中忽然冒出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来。不会这么巧,被卢辉遗弃的女儿,是许嵩岭收养的女儿许珍梅吧?

周巧秀在孤儿院领养梅梅的时候,她已经五岁,小名就叫梅梅,星市孤儿院的院长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襁褓上绣着梅花图案,还有一个“梅”字。

将记忆中许珍梅的模样与卢辉对比,赵向晚暗自点头。许珍梅长得像卢辉,没错,但更像她奶奶、孙友敏。一样的小脸,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控制欲望

强烈。

赵向晚几乎可以肯定,许珍梅就是卢辉与杨巧珍的第一个孩子。

卢辉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谁告诉我,我把女儿遗弃?"

赵向晚: “你妈听说你犯了事,迅速撇清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她把你揭发得彻底而干净。"就是孙友敏亲口揭发儿子,说他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胎,第一胎是女儿,却把她遗弃。

卢辉并没有意外母亲的绝情,但一颗心却荡入了谷底。

被亲人揭发、背刺的感觉,非常糟糕。【真不愧是我妈!】

【她还有脸说我遗弃梅梅?明明是她,是她把梅梅抱走丢掉!】

【梅梅生于冬天,窗外寒梅暗香袭来,所以我给她取名梅梅。我并不想丢掉女儿,小湾村那个时候还没有拆,离县城半个小时车程。放在老家抚养,看她也方便,多好。】

【偏偏我妈恨我入螯不听她的话,将一口恶气发泄在孩子身上,偷偷抱走丢在火车站。等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三天以后。】

卢辉长叹一声,垂眸苦笑: "孩子被我妈丢弃在火车站,再也找不回来了。"赵向晚追问: “为什么不找?”

卢辉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我的第一个孩子被我妈扔在火车站,我找遍了罗县所有地方,问遍了所有人,可就是没找到!"

杨家人都忙着侍候坐月子的杨巧珍,没有人帮他找孩子。

孙友敏做了一回恶人,却正中杨家下怀。梅梅还没来得及上户口,杨家正好再生一个,又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唯一记挂梅梅的,反而是卢辉这个父亲。

赵向晚道: “我能帮你把女儿找回来,

你信不信?”卢辉一脸的不信。

赵向晚站起身: “你等一下。”说罢,赵向晚起身离开。传唤室里剩下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赵向晚要去干什么。

赵向晚直奔副局长办公室。

敲门等到回应之后,赵向晚推门进屋。

许嵩岭一看到是她,眉毛皱了起来: "你来干嘛?"赵向晚雷厉风行,仿佛古代手执尚方宝剑的巡抚大臣,一路杀杀杀,却搞得朝中君臣很头痛。

许嵩岭今天一整天都在收拾赵向晚留下的、程序上的烂摊子,找省厅专管刑侦大案的彭厅长、一把手汪厅长汇报工作,又求着彭厅长与岳州地区公安部门协调,抽调人手立案侦查卢辉、龚有霖贪腐大案。

其间遇到无数阻力,从罗县到岳州区各领导层都有电话打过来,有说情的,有讲理的,也有发脾气批评他跨越程序胡乱瞎搞的,总之一句话,焦头烂额。

一抬头看到赵向晚进来,许嵩岭下意识地心脏一缩:又怎么了?赵向晚听到他心声,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她有正事,也来不及解释安抚,径直问: "师父,你那里有梅梅的照片吗?"算一算,许珍梅今年应该快满十五岁了,正在读寄宿初中,初三。

许嵩岭一边拉抽屉找照片,一边问: "怎么了?"赵向晚说: “我有可能找到了梅梅的亲生父母。”

许嵩岭拿照片的手僵在半空,半天才说:“你在搞什么鬼?”

不是正在查三村湾的案子吗?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个消息?梅梅一出生就被家人抛弃,送到星市孤儿院抚养,直到五岁才被许嵩岭、周巧秀收养。这么多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今天赵向晚突然说找到梅梅的亲生父母?

赵向晚认真地看着许嵩岭: “师父,您见过罗县公安局局长卢辉没有?有没有发现他和梅梅长得很像?"

许嵩岭将照片交给赵向晚,眉毛拧成了一条线。【梅梅的父亲是卢辉?】

【向晚从不诳语,多半是真的。】【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把梅梅抛弃?】

赵向晚低头看一眼照片。这应该是梅梅暑假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时拍的,对着镜头比了个姿势,戴着宽边草帽,一袭白裙,飘然若仙。

赵向晚笑

了: "这照片,绝了。"五官神态妥妥一个小号女版的卢辉。

许嵩岭将抽屉往里一推,忽然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个卢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