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桦是看到穆静包里露出的数学字样才同眼前人和当年妍妍书桌前贴着的方穆静联系起来的,在此之前,他刚目睹了她歇斯底里的骂街,和当年给他的感觉完全两样。
其实他从来没见过她,他对她的了解大半都是从妍妍那儿获取来的。
岁月确实会改变很多东西。他想,当妍妍轻松模仿出穆静当年的姿态时,方穆静本人却早就做不出了。她要么不顾形象地骂人,要么充满警惕地寡言。
她们相像的只有一个侧面,方穆静不像妍妍,过去不像,现在更不像。相处的时间越多,他就越发现这点。
十天后,穆静收到了好几个大包裹,除了果酱罐头外,最大的包裹是一袋三十斤的面粉。学校里供应的口粮有限,优先考虑学生,教职工的口粮比学生少,里面还掺着红薯干,对于大多数人,能吃饱不难,但吃顿可口的很不易。对于北方人来说在这里吃面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她的室友就是北方人,自从探亲回来再没吃过一口烙饼,食堂里吃个馒头都困难。
穆静给了室友三斤面粉,室友说太多了,好像面粉是什么贵重得不得了的东西。室友拿出自己珍藏的香油做了一次葱油饼,即使门关着香味还是传了出去。做好了,室友将葱油饼分了穆静一半。剩下的面粉又让她包了一顿饺子做了一大碗炒疙瘩。不少北方来的教职工都分到了穆静送的面粉,虽然到了个人手里只有一点,可因为在这里面粉是稀罕物,便觉得很珍贵,大家分了穆静丈夫给她邮过来的东西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又把自家邮过来的东西拿来还礼。虽然食堂的菜很单一,但穆静这里却不缺吃的。
穆静并没有时间思考瞿桦对她是怎样一种感情,还有上百种编码方案等着她去手工计算,老吴在会上说,不要怕难,难他妈才能凸显咱们的价值,咱们这代人现在用人脑处理数据,只要咱们能完成任务,等下一代就可以用计算机。
老吴不再是穆静十来年前见她的样子,那时的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张嘴闭嘴报粗口,但在学校里仍是特殊的,学校里没人敢像她那样出格,而她后来才知道这种出格已经是老吴收敛之后的了,在她上大学之前,经常有人见到老吴穿一条宽大的长裙子披着大衣挽着发髻手里一手衔着烟一手插兜快步走在校园里,那是学校里的一景,她兄弟姐妹都在异国,经常给她汇款邮寄物资,她把美元都捐了,她单身一个人,一月几百块的工资,还有不少侨汇券,过得比谁都潇洒。
老吴恢复工作之后,不像一般人那样受了打击小心翼翼,脾气反而比以往暴烈粗鲁,张口闭口“他妈的”,她自从得过肺结核从鬼门关走过一圈之后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烟不离手了,取代烟的是茶叶,什么茶苦喝什么。她拿来喝茶的杯子是一个大搪瓷缸,时不时就往嘴里灌。每当她往嘴里灌茶的时候,穆静猜她一定是想抽烟了,才不得不用茶叶来压一压。
“这件事做成了我们就是创造历史的人,光他妈见证历史多没意思。时代给了咱们这代人机会,咱们就要把握住。”老吴喝完再往嘴里灌一口茶,老吴年纪比同课题组的人都要大,但她在说话的时候总把自己和小二十多岁的穆静归为一代人。
穆静也不是老吴认识的穆静了,那时的穆静有着聪明人的最大弱点,想问题老想着走捷径,不屑用笨方法,她脸上的傲气对于内心不强大的人来说是一个刺。原来时间竟能塑造一个人的面容。她现在的脸不仅没有刺伤别人的骄傲,看上去反而能包容一切,包括别人对她的伤害。
穆静也养成了喝茶的习惯,她只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整夜呆在办公室里,困了就喝茶,仿佛机会随时可能会被收走一样。就连一向拼命工作的老吴都看不下去,主动让穆静休息,“你这么搞,成果没搞出来,先把身体搞垮了。”
穆静是组里最小的一个人,但她比组里一个人看着紧迫感都重。老吴很理解穆静,她刚恢复工作就是这么一个心情。
婆婆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看看,她每次都说过段时间再回去,她去市场里高价从老乡手里买了一些土特产,邮寄到瞿家,一同寄的还有布料。每次婆婆给她打电话,她都寄东西过去。她每月都能固定收到包裹,吃的用的都有,里面的东西大半她都分给了同事,就连老吴都夸瞿桦,“你这爱人真不错,这么支持你的工作。”每次听到这句,穆静就往嘴里灌茶。
老吴随口问起穆静的爱人,穆静对瞿桦的介绍是一个出色的神经外科医生。她想起他最深刻的画面,是他从手术室出来,头发被汗浸湿了大半。说出这句话的一刻,穆静自己都觉得奇怪,她以为在自己心里瞿桦是医生是工人抑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给她提供一定的庇护就可以,就像当初他在火车上,把只能买到站票的她带到卧铺车厢,她嫁给他,不过就是为了起到同样的作用,瞿桦也察觉到了,他同意了和她结婚,却不是很看得起她,他的妍妍应该绝不会为了更好的生活做出这种事,他一早就被迫发现了这一点。她也想决绝地离开他,给她自己一个体面,可她的理想不允许。
穆静再次见到瞿桦是在机器厂里。她每个月都能收到包裹,除了吃的,还有衣服,尺码正合适。她抽空逛了一次商店,没买到适合瞿桦的衣服,于是买了灰色羊毛线,她听人说附近有一个阿姨为贴补家用给人做毛线活儿,手艺很好,她请阿姨给她织一件毛衣。毛衣很快织完了,穆静给瞿桦邮了过去。
穆静和其他同事一起下工厂,她刚从车间出来,还穿着厂里发她的工作服,到了分校之后,她直接自己用剪子把头发给剪去了大半,剩下的随便挽起来,帽子扣在头上,清瘦的一张脸越发称得她眼睛大而亮,她的脸很红,并不是因为羞涩,她早上刚吃了退烧药。她白天在厂里进行技术分析,晚上在机器厂提供的宿舍里继续筛选编码方案,困了就大口喝茶。她同其他人打了招呼,笑着走向瞿桦,走到近前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想他一定去学校找过她,才知道她在这儿。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你给我邮的东西我都收到了,谢谢。”除了谢谢,好像没别的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