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甜菜
以前在内蒙矿井那会儿, 眼看着认识的知青一批批地回城,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城,恨不得插上翅膀, 现在回来城里,看着他们矿井出的煤,竟然开始怀念了。
毕竟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能不想吗?
顾跃华拍着脚边一个麻袋子:“姐,这是那位司机同志给你的, 说帮你捎过来的, 里面好像是菜!”
顾舜华一看就知道了:“是甜菜, 等回去分分!”
当下大家调转了头,过去院子里,胡同狭窄, 这个时候时不时有下班的放学的, 还有提着马扎的老爷儿们, 自然不好过, 时不时得停下来让让路, 不过好在总算到了大杂院门前。
顾舜华几个过去开门,准备进去喊人。
谁知道一进门,就听到乔秀雅还在那里说三道四呢:“你们就等着看吧, 我把话儿摞这里, 煤不是那么好运进来的, 这不定出什么事了呢, 要么这煤根本就没出内蒙, 人家和她逗闷子的,要么这煤走到半截儿让人给截了,运煤, 这是闹着玩儿的吗?还一吨煤?说运来就运来?雇了两辆骡子车?最后怕不是拉磨驴断套,白转一圈!就这,还四处招摇上了,拿大个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开煤厂呢!”
她说着这话,就见眼跟前的人脸色儿有点不对,一个个都看看她,看看她后头。
她意识到了什么,一转身,就瞧见了顾舜华骨朵儿几个。
骨朵儿听得心里气鼓鼓的,脾气已经上来了:“乔姨,您这是操得哪门的心,怎么您嘴里就听不见一句好话呢?”
顾舜华笑了笑:“乔姨这是挂心咱们的,都这当口儿了,乔姨饭也不做,家也不会,拎着包在这里操心咱的事,这是眼巴巴地盯着,就看咱能把煤运来不,挑了三年大粪没见过乔姨这么好的,我可谢谢您了!”
脸上是带着笑的,语气也算得上温柔,用语都是敬语,但是说得那话,就什么挑了三年大粪,下一句就是没见过你这种花屎壳郎!
乔秀雅在这大杂院里一直都是拔尊的人物,哪当面被人家这么夹枪带棒的,当场差点闹了,大声叫唤起来陈翠月:“翠月,瞧瞧你这闺女,长本事了,咱四九城的老礼儿还要不要?今儿个咱可得好好掰扯掰扯,她这叫什么话?”
可这个时候,大家已经听到外面的骡子叫,更有老潘头在那里喊了声:“煤来喽!”
老头子拉长调子的喊声,还有车把式的“吁——”声交织在一起,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
“煤来了?真把煤拉来了?”
“快看,快看,来煤了!”
“内蒙的煤来了!”
这下子,哗啦啦的,大家什么都顾不上了,全都往外窜,陈翠月哪里顾得上自己闺女说得对不对,她着急出去看煤!
乔秀雅听顾舜华说的那话,不像样,正要借着这个由头发作一回,谁知道大家全跑了,没人听她说了!
乔秀雅气得想跺脚:“哎,哎,这叫什么事儿啊!”
大家伙哗啦啦都跑出来,围着那煤车,有的已经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草垫子,借着月亮光又看,都喜得咧开嘴,这煤真好!
黑亮的煤筷子,一看就禁时候,烧起来带劲儿!
大家伙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个激动得不行,这么晚时候了,也不觉得冷,光看着这黑亮的煤块子,便觉得暖和了!
潘爷和霍老六指挥着,大家一块儿搬,吭哧吭哧,一趟趟的,就连小孩儿都屁颠屁颠地过去帮忙,最后一千公斤的煤块,妥妥当当地安置在了大杂院角落里,盖上了草垫儿,齐活!
当晚大家都有些兴奋,各自吃了饭后,又都聚到了一块儿,过来顾舜华家里商量事儿。
顾全福和陈翠月把被窝卷放一边,连床上都坐满了人。
大家商量着怎么运黄土,怎么做煤块,讨论得津津有味的。
算来算去,估计还是得有些本钱,大概也就是三五块钱,顾舜华的意思是,毕竟她自己拿大头,所以这里面的消耗她来出,到时候大家就出个煤块的本钱就行了。
潘爷一听:“这怎么行,你给大家弄到煤,这就是功德无量了,别说能分给我们一家几十块,分几块对大家伙来说都是好事!”
整整一个冬天四个月,一家也就分二百四十块,现在能给大家伙一家分五十个,那也等于大家伙多半个月的指标了。
这年头,买个点心渣子都得排队呢,更何况是五十个煤球,天上掉馅饼也没这么快啊!
煤球这个东西,几分钱一块,大家就算没钱,也不差这几分,关键还是限量供应,每家每户定死了就是那么多,再多钱,你也买不到!
顾舜华却不想沾大家伙这个便宜,便道:“我缺煤用,本来也得送一趟,多出来的,也是捎带手的事,费不了多少功夫,再说大家还帮我拉来了呢,不然我只能自己费劲拉了!”
最后到底是霍婶笑着说:“咱们都是老街坊,我看也别计较这个了,黄土,咱自己去拉,都是自己人,苦力气咱多的是,谁也不差这点功夫,无非就是借人家车马,还得喂骡马豆饼草料,这些大家凑凑也就好了,真要计较这个,咱这一大院,日子都没法整,天天算这账了!”
她这一说,大家伙都笑起来,想想也是,现在关键是集中力量把这事给办了,给大家伙都分点煤球,以后晚上也不至于省着抠着,好歹屋子里多点热乎气。
顾跃华道:“今天那位高俊同志,人真好,他给我那袋子甜菜的时候还说呢,说煤都是他们煤矿出的,他们最近时不时各处运,下次如果再往首都运,还可以给我们捎,让我们不用见外!”
潘爷:“这位高俊同志真是一位好同志啊,还带着人帮我们卸货装车,当时人家就说了,说和咱们舜华认识好多年,以前都是一个锅里吃饭,说需要什么直接说话!”
大家听着,都高兴起来,虽然不好意思经常叨扰人家,但多了这么一条路子,以后至少是个指望!
旁边勇子说:“上次我碰到了前门的二混子,他有关系,能弄到煤渣子,当时我和他说,帮着弄点,结果人家牛气起来了,眼也高了,咱现在根本够不着了,见了面嘻嘻哈哈的,根本不提这茬!”
潘爷听着,摇头:“这还看不出来,这是让你给他上供呢,你啊,大小伙子了,还不会看个眉高眼低!”
大家越发笑起来,笑声中,更觉得幸运了,几十个煤球,这在二混子那里,不知道得多少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上供说好话都未必求得到的,这下子可算是占大便宜了!
“说起这个来,咱可真是多亏了舜华,占了舜华的光!”
大家伙这么一提,陈翠月自然面上有光,往常她在大院里,可没被这么抬举过,没想到现在因为女儿竟然风光了一把。
佟奶奶:“对了,翠月,你瞧咱舜华,带着两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你们那个外屋,能扩扩不?要是能扩,舜华住着也舒坦!”
陈翠月没想到佟奶奶提这个,犹豫了下:“啊?怎么扩?”
之前不是说的直接在外面防震棚建吗,怎么现在倒是成了扩?那就不一样了,那个外屋她是有打算的。
潘爷便道:“舜华带着两孩子,离婚了,回来咱们大院,就是咱大院的人,我琢磨着,咱们怎么也得让她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大家伙说是不是?”
潘爷德高望重,说出话有分量,况且大家心里都是实打实感激顾舜华,听这个,七嘴八舌出主意,自然有人提议:“你家旁边那个地震棚,直接盖房子得了!”
顾舜华听这个,正要说话,佟奶奶却笑着说:“这个啊……就怕苏家那边不愿意。”
谁知道佟奶奶这么一说,霍婶就冷笑了声:“她不愿意?她凭什么不愿意?她家那房子,我都不想说,当初还不是偷偷地往西边挪了?不能占便宜没够啊!大家伙地道,看着都是邻居,不想吭声,现在舜华想要个地儿,凭什么就不能盖?”
潘爷点头:“要不这样吧,舜华直接就在地震棚那里盖一处房子,这就是舜华安身立命的地儿了。”
大家自然没得说,一个个出谋划策,有的甚至已经说,自己可以当泥瓦匠:“到时候我帮着和腻子!”
顾舜华见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叹了声,却是道:“各位老街坊,我说实话吧,我现在回到首都,来咱们大院,两个孩子以后就得扎根咱们大院里,这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确实得谋一个安身的地儿,不求别的,只求能有一个窝,好歹装下我们一家子,刮风下雨不至于冻着淋着就行。前几天,我也问了房管所,房管所说,他们没什么意见,我想怎么着,就看我们大院里的意思。今天既然起了这话头,提起来,那我也就打开天窗,到时候,我想盖房子,还希望大家都给签个字。”
顾舜华这么一提,潘爷直接站起来了:“舜华,你放心,你的事,就是咱们大家伙的事,你要签字,那潘爷我就一个个地去说,哪个不同意,让他站出来,和我理论理论!”
这位潘爷,年轻时候也是一位爷儿,现在这是大爷劲儿上来了,横着呢,是摆明了要把顾舜华这房子给整落听了!
大家自然没得说,都说肯定没意见,回头就是和乔秀雅谈谈了。
大家伙热乎朝天地说,时候也不早了,顾舜华拿来了甜菜,给大家伙分:“那里出产这个,阴山脚底下全都是,大家尽快吃。”
霍婶见这个,笑了:“上次你让勇子拿回来的,我们也分了点,就是不知道这个怎么吃,没吃过这种菜。”
顾舜华:“这个也没什么特别的,可以炒,也可以腌,这个叫甜菜,炒着吃都带着丝丝甜,不过要注意,洗的时候不能搓茎叶,搓了后,味道就不好了,还有根这里也可以吃,洗干净了就行。”
当下教着大家伙怎么做,又给大家伙分,最后也分了一个差不多,才算散了。
街坊散了后,顾跃华叹道:“姐,你这才回来几天功夫,我看大家伙全都服了你,我长这么大就没见潘爷这么护着人,你是头一个!”
陈翠月其实也挺满意,很有些得意地道:“由潘爷出面,房子的事算是定了,苏家肯定不敢说什么!舜华这次运煤,把老街坊的心都给收住了!”
顾舜华却没理会这些,她抱着两个孩子准备去外屋睡觉,临走前瞥了一眼顾跃华:“你还是想想你高考的事吧!”
顾跃华顿时蔫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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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潘爷带着几个不上班的年轻人拉黄土。
要说这老黄土以前也是一个行当,拉着排子车,跑到城外几十里的郊区挖了黄土,进城后叫卖,一车黄土卖一两块钱,这就是以前穷苦人家能谋生的买卖。
现在都是定量供应的,自然没人干这个,也买不到黄土了,大家伙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跑过去南边郊区挖。
潘爷人脉广,立即找来了两辆胶皮轱辘的排子车,带着顾舜华几个,往南边去,出了大井琉璃牌楼没多远就是一片荒郊地,没人管,大家动了铁锨挖黄土。
大约摸挖了那么两车,便拉回来,卸了车后,就准备做煤球了。
顾跃华干这个活儿倒是熟,摩拳擦掌干,勇子和其它几个年轻人也有样学样,大家热火朝天地干。
连着两天功夫,大家伙把煤块子砸碎,先加水再加黄泥,和好了又掺和上粉煤,差不多就可以做煤球了。
顾跃华跑过去煤厂借了五把蜂窝煤球的模子,那模子上面是杆,下面底座是模子,把煤泥加上水和好了后,往里面灌,压着杆往下一压,就是一个蜂窝煤了。
要说这活儿还挺好玩的,四五个人在那里托蜂窝煤,院子里小孩都瞧热闹,眼看着一个个地蜂窝煤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小院各处角落。
潘爷在那里吆喝着:“这两天大家伙走路小心脚底下,可别踩了咱的蜂窝煤!”
大家都笑:“那当然!”
现在顾舜华已经给大家算过账了,每家大概能分五十个煤球,一个煤球才两分六,这价格比公家定量给大家供应的煤球都便宜呢,更何况不要票不占份额,这几乎就等于白给。
大家想想这个,感动得不行,一个个眼巴巴盼着煤球赶紧晾干了,到时候就能分了!
这个时候,顾舜华也做出来一个请求书,请了潘爷帮忙执笔写,大意是说请求大家伙同意她在某某处盖一间屋子容身。
潘爷带头签字,大家伙自然也都签了。
要说之前,毕竟一个大杂院里什么想法都有,可能有个别的还得犹豫犹豫,可现在,都痛快得很,不用劝,卷起袖子签字,不用写字的就按手印!
大家都看出来了,顾舜华在内蒙熬了八年,煤矿上人头熟,将来的事都说不好,说不定人家还能运来个啥!
不说别的,就隔壁大杂院,都跑来打听了,说你们院里那个顾舜华她从哪儿运来的煤,这是哪一路的关系,能不能帮我们打听打听。
平时都是好街坊好邻居,可一提这个事,大家都不吭声,顾舜华这就是他们院子里的爷儿啊,鳌里夺尊的人物,可不能轻易让别人沾了去,还是在家院子里留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