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天是个阴天,室外气温接近零度。
师瑜离开前敲了小光团的房间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小学无论何时放寒暑假,开学却非常神奇地永远固定在两个日子:九月一号,以及正月十六号。
也就是说,明天他就要回学校报道。
小光团趴着桌上拿着字典跟寒假作业做最后的斗争,闻言眼含热泪:“大人,您看我现在像是能出门的样子吗?”
“……”
“您去吧,玩得开心一点,我就不去添堵了。”
“……”
小区楼下挂的灯笼还没撤,大红色的流苏在风声里泛起涟漪。
师瑜出了小区,在路边找到了临时停车处的车牌号。
季从阳老早就看见了他,从驾驶座上蹦跶下来给他拉开车门。
师瑜系好安全带,问了一句:“去哪?”
对方到现在还没告诉他到底在哪里聚会。
“到了你就知道了。”季从阳少有瞒着他什么,眼神专注盯着前面,就是不看他,“大概三十分钟,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师瑜思索了几秒:“明玄湖?詹月台?佑胜陀宝塔?”
季从阳:“……”
“南山佛塔?”
“……”
他头一次觉得自家偶像脑子转太快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季从阳还在倔强地扯着那层已经不存在了的幌子:“你到了就知道了。”
师瑜看了他一眼,没戳穿他,拉上棉服的帽子,靠着车窗开始睡觉。
南杭市兴佛道,而南山上的佑胜陀宝塔更是国家级景区,每年节假都会有大批旅客特意赶来上香祈福。
从天水澜湾到南山公园正是三十分钟的车程,但是因为节日路上堵车,季从阳开了将近五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找好车位停下。
山间的温度比城市里还要低几个度。
师瑜看着眼前的漆黑的山脉,有点茫然。
“前面不能开车了,我们上去。”季从阳扯着他的袖子往里走。
师瑜以为对方是约了其他人打算去山上露营,又或者找了某个山间小屋农家乐准体会野外风光,然而事实是他刚刚被带着走了还不到百米,便看见对方突然停下来。
前方的山壁乱石嶙峋,藤蔓蜿蜒,珠叶层层叠叠垂落。
师瑜眼睁睁望着季从阳掀开藤蔓,露出下方的通道,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水帘洞。
“南山还有这种地方?”
“本来以前没有的,但是现在有了。”季从阳低头拿着手机发消息,“这还是老乔给我透露的,他们公司之前一直在忙这个项目,要求将这片山洞改造成饭店,现在完成了,我们就是第一批客人。”
这里面不止他们两个,相反还有不少人,彼此间会随意走动,见到了都能叫上名字,估计都是开业以前内部给发了福利的员工。
台阶也是石头,修葺得自然却漂亮,二楼不比一楼大厅,屏风和藤蔓遮挡隔成了包间。
季从阳停在其中一间前,收起手机:“你猜猜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师瑜看着眼前垂下的藤蔓,下意识伸手去碰。
拉开的那一刻,藤蔓忽然往两侧收敛,像是舞台上的代表开场的幕布被缓缓掀开。
一缕光投到他的指尖。
眼前的画面像是忽然被施加上了慢动作,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星星渐次亮起,缓缓漂浮上空;而地面却忽地燃起火焰,灯笼在曲折街道上绵延成温柔的长河。
他脚下是人间烟火,头顶却是倾盆星河。
师瑜站在藤帘下,看清了里面的人。
“师瑜。”
这是乔厌的声音。
“大佬。”
这是谈望的声音。
“哥哥。”
这是巫尔的声音。
“美人——”
这是贺为有的声音,喊到一半就被旁边的人用眼神堵回去了。
白既唯站在投影仪前,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灯笼光效的缘故,眼眶有一点点红。
他说:“欢迎回来。”
※
这种聚餐上永远不会缺席酒水。
除了师瑜被他们共同严令禁止碰酒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沾了杯,明目张胆地当官洲放火。
闹到最后,姜嘉映和谈望划拳扔骰子赌大小,季从阳眼尖地挤了进去;顾今朝和乔厌探讨起山洞餐厅的效益最大化问题;贺为有把酒杯倒过来当麦克风鬼哭狼嚎,被巫尔拖过去揍了一顿;白既唯缩在投影仪前,估计是在酒意下把头顶的假星星当成了真的,伸手去抓星星。
手机上亮起光芒。
师瑜拿着手机离开包间,看见上面是连归给他发来的消息,祝他节日快乐。
里面的空调吹得人脑子运转都跟着迟缓下来,他发了几秒的呆,收起手机往外走,经过拐角时却撞上个人。
“师瑜。”
是程雾野。
“抱歉。”
师瑜摇摇头,刚走两步,身后忽然又响起一声。
“抱歉。”
师瑜反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这句“抱歉”指的是什么,仍是摇头。
※
山洞餐厅正对着佑胜陀宝塔。
寺庙外的蒲团上跪着两个僧人,年纪一老一少,其中年少的那个朝来者看了一眼,愣了愣,方才喊道:“今天已经闭门谢客了,请施主明天再来吧。”
师瑜在寺庙外停下脚步。
另一个年老的僧人抬起头,忽然出了声:“施主是想进佑胜寺吗?”
师瑜说:“随便走走。”
老僧人道:“住持在里面随时候客,施主若是愿意可以进去看看。”
小僧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长廊,目瞪口呆地转头:“师父,您为什么让他进去了?”
老僧人缓声道:“他是有缘人,他想进便让他进罢。”
小僧人是个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刚刚拜入庙里,闻言满脑门问号:“他和什么有缘了?”
老僧人闭上眼:“神佛。”
长廊一侧绘满壁画,另一侧对着院里的菩提树。
师瑜一路往前,看见了佑胜陀宝塔的大门。
里面放着遵足有数米高的佛像,前面摆着木桌,桌前同样铺着蒲团,上面坐着一个披大红色袈裟的僧人。
桌上一叠宣纸,一支毛笔,一方砚台,油灯的火苗随着夜风晃动。
僧人看见火苗的动静:“有客人来了?”
师瑜停在他面前,回想了一下之前那位僧人的称呼:“住持?”
僧人站起身朝他行礼:“施主是想来祈愿吗?”
“随便走走。”
僧人并不恼火,只是笑着道:“施主是有缘人,既然已经来此,何不尝试许一愿?写下来放入火盆即可,佛祖会看见的。”
师瑜想了想,走到案桌前跪下来,提笔蘸墨,在纸上落笔。
※
季从阳扔骰子连胜十把以后,终于被姜嘉映和谈望忍无可忍地踢出来,坚决不许他再加入。
他晕晕乎乎地在包间扫视一圈,没看到师瑜,下意识走出来,被夜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寒噤,酒瞬间醒了,一眼便看见前方正往的佑胜寺走的身影。
他赶紧追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被看守的僧人拦在外面,心里焦急又不好强闯,只能乖乖等着。
年前的小僧人刚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就见自家师父抬头看了一眼,再度问道:“施主想进去吗?”
小僧人:“?”
季从阳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老僧人点头。
季从阳压根不待对方问第二句,直接一溜烟窜了进去。
小僧人再度目瞪口呆:“师父,他也是有缘人?”
老僧人说:“他乃是大气运之人,身怀佛缘。”
小僧人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实在很难想象刚刚那个蹦跶着看起来就毛毛躁躁的家伙居然被佛祖庇佑:“他哪点能被佛祖看上?”
老僧人说:“赤子之心。”
季从阳一路跑进佛塔,终于看见正站在案桌前的人,提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倏地松开,方才发现自己这大冷天里居然出了一身汗。
师瑜没想到他会出现:“你怎么来了?”
“我刚刚在包间没看到你,出来就发现你进寺庙里了。”季从阳把脑袋凑过来,“你在写什么?”
“住持说,进到来这里的人可以写一个愿望。”
季从阳眨眨眼:“我也可以吗?”
一旁的住持含笑点头:“施主若是愿意,自然可以。”
季从阳便捞过毛笔,刚想写字,余光撞上他的视线,又赶紧捂住了:“你别看。”
“……”
师瑜说:“哦。”
他将手上的宣纸折好,扔进火盆里。
季从阳写出来的字是那种明显没练过毛笔的人专属的笔迹,又大又歪,墨迹晕染成一片,只能勉强看懂。
他将纸折了几下:“偶像,你写的什么愿望?”
师瑜问道:“你呢?”
季从阳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师瑜“嗯”了一声,平静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季从阳:“……”
以前没看出来他家偶像还会玩这一套啊。
两人的手机接连响起来,洞天餐厅里的人估计终于酒醒,发现有人缺席。
月光将人离去的影子拉得长而歪斜,夜风呼啦呼啦卷起盆中的纸张,枯黑脆化,一角上露出的字迹走笔翩跹。
——愿山河常在,众生安宁。
呼啦呼啦,又一张纸燃烧起来。
——愿师瑜万事顺遂,岁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