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寒意入骨, 晨光落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寒风吹得袍服猎猎作响,男人玄衣绀裳上绣的金龙也在阳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下策, 这原本是他的下策。
上安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世家,地位虽不高不低,可如若仅仅是依法论处,也足以起到震慑整个上安权贵的作用。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那张名单里涉及的官员和贵族太多,他给他们自首的机会,但同时也在拿他们开刀。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连其中的恰恰是占据上安小半版图的腐朽世家, 这些门阀养出来的蛀虫, 以祖辈为国驰驱得来的特权,行的却是尸位素餐、作奸犯科、祸乱朝纲之实, 本该严厉打击。
可他还是太过激进,借此事大做文章, 几乎到了连根拔起的程度。
牵连之广,势必要在整个大晋士族阶层掀起史无前例的轩然大波,甚至动摇到江山社稷。
然后呢?
整顿吏治需要时间, 寒门子弟需要培养,土地兼并也是长久的难题, 而大晋朝廷此时仍是靠世家大族的上位者在治国理政、攘外安内。
引发他们的不满, 就现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最最无奈的原因——
他抬起头, 望向高檐下随风而荡的铜铃, 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似是自嘲, 似是自喟。
央央和铃,悲歌当泣。
一身九患,两处茫茫。
他活不了太久了。
傅臻独自在殿外站了很久, 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方才那样的场面,包括汪顺然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得肝胆震颤,浑身冷汗淋漓。
盛怒之下,无人敢于靠近。
汪顺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事已至此,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平静,平静地思考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生或死,谩骂与指摘,破釜沉舟的抵抗,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切一切的可能性。
殿外沉寂了很久,仿佛有人扼住时间的脖颈。
倏忽殿门一开,身着淡金留仙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跑出来。
汪顺然头皮一紧,赶忙朝她使眼色,可小姑娘似是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凛肃的北风中,有人茕茕孑立,袍服漫卷,一身气场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阴沉得可怕。
可那个提着裙摆的小姑娘,红着眼眶,一步步跑向他。
用一种迫切和担忧的目光。
傅臻是天生的帝王,孤独,狠绝,铁血手腕,所有与仁君相关的温恭、道义统统与他无关,他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因此这二十余年来,在这样一位君主面前,你可以永远从旁人眼中看到惶恐、卑微、怯懦甚至憎恨,可是汪顺然从未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
太柔软,几乎是一种带着温存的眷注。
阮阮见过无数次他狂躁暴怒的模样,每一次都让她恐惧,让她避无可避。
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他震怒之下扬得漫天的供状,听到他冷冰冰地给那些人下了判决,又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雕金砌玉的高楼之下,任凭狂风从他胸膛呼啸而过,她只觉得双目肿胀,无数的念头涌动在心尖,快要将她胸口挤得炸裂。
就这么从殿里跑了出来,然而在离他只有半丈的距离时,脚步又微微地顿住了。
胆怯油然而生。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给皇帝供血的药人,一个连身份都是弄虚作假的美人,一个朝臣都恨不得手刃的妖妃。
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刀尖上走路,有什么资格和胆色去靠近他呢。
她有些晃神,木木地站在哪里,直至眸中忽然撞进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鲜血落在他靴前,一滴一滴,缓缓在青白的石砖上晕开。
她心口开始泛痛,眸中被泪意晕染,仿佛那鲜血就滴在心头,让人疼得难以呼吸。
“陛下……陛下……”
脑海中一团乱麻,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搀扶住他手臂,另一只手胡乱地摩挲他掌心,她试图握着他,“陛下,外面冷,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她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将军的影子,可今日她眼里只有傅臻这个人。
她看到他颓丧失语,眉宇间一种沁入骨髓的寂寥,她的心就那么狠狠触了一下。
也许她能为他做一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