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可笑的是,他这一生坐拥天下江山,却又好像一无所有。
一个永远在黑暗和痛苦里挣扎的人,怎么会拒绝光呢?
而他生来就是这般恶劣,越是一无所有,就越是贪婪不知餍足,所以才想要将她永远囚在身边,至死方休。
殿中灯花“噼啪”一生响,傅臻眸中掠过几许灼热的光焰。
他沉吟良久,幽幽地望着她,曼声道:“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呢?”
阮阮屏着呼吸,紧咬下唇,浑身都在颤抖。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她太明白这样的平静之下暗藏着怎样汹涌的怒海。
很多时候,越是平静,越接近死亡。
她不敢抬眸,她根本不敢想象他此刻的情绪,但命终究是自己的,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次。
于是俯身道:“罪妾不敢奢求陛下原谅,无论陛下如何责罚,罪妾都认,只是罪妾还有话说……”
傅臻轻叩桌面的指节微微一顿,眼尾挑起,“有什么话,抬起头来,看着朕说。”
阮阮咽了咽喉咙,浓烈的紧张感替代了长久的恐惧,她停滞了许久,心内兵荒马乱,那日遥州城内的马蹄踏踏声犹在耳边。
缓缓起身时,眼泪却在这时候不争气地落下来。
傅臻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眼尾泪痕斑斑,两颊和鼻尖都泛起淡淡的绯色,像温水里晕染开的一抹朱砂红。
阮阮深深地看着他,那样飞扬的剑眉,深沉的眼,那一道伤疤,与记忆中将军的脸一点点地重合。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也许陛下不会相信,觉得我为了活命才会想出这么拙劣的理由,但我可以性命起誓,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手边灯火煊然,将他的面色照出明昧的两极。
他在这片灯火里,沉默地与她对视。
阮阮一边哭,一边笑道:“陛下可还记得,我曾问过陛下可曾去过遥州,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睡在陛下枕边的第一晚,看到陛下眼尾下那道熟悉的伤疤,我就想问了……元和十六年秋天,我在遥州街上遇上一伙烧杀抢掠的北凉人,我与小姐走散,险些死于北凉铁蹄之下,是一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救了我……”
一缕寒凉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动了谁的心澜。
阮阮哽咽道:“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祗,来拯救我们了……可我没听他的话,到处乱跑,以为自己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谁知道外面那伙人眼看着就要搜到这里。我知道,落在他们的手里,比死还不如,那时候我才八岁,那群残忍好色的暴徒,根本不会放过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我躲在门后面,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后来将军来了,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将军救了我两次,可我还没有同他道一声谢,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阮阮抹了抹眼泪,愈发坚定地望着他:“即便时间和伤疤都对上,可我依旧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亲口对我说,‘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这一刻我知道,救我的人就是昔日的大晋太子,是……是陛下你啊……”
傅臻喉咙动了动,始终没说什么。
这辈子走过太多地方,对于那巴掌大的遥州,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至于见过谁、救过谁,更是过眼云烟。
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回想起当日一些情景,依稀记得,那日的确刺伤了一匹烈马,才从马蹄下救了个丫头片子。
竟然就是她么?
傅臻缓缓地将茶递到嘴边饮一口,眼底泛着淡淡的光芒,良久,琢磨了下问道:“这么说,是朕救了你?”
阮阮咬了咬唇,拼了命地点头。
傅臻凤眸眯起,似笑非笑地道:“可你却不知道朕是谁,也记不得朕的样子?”
阮阮心头趔趄了一下:“我那时候还小,记性又差,连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这件事又隔得太过久远,我以为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
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坦白,赶忙伏地朝他磕了个头:“陛下是阮阮的救命恩人,若是陛下愿意开恩,饶过阮阮的欺君死罪,阮阮愿意当牛做马,报答陛下的恩情。”
傅臻平静地掂量着她的话,眼里有斑斓的星光,掩在暗昧的灯影之下。
良久,他问了一句:“你的卖身契,还在遥州府上?”
阮阮怔忡了一下,对于自己的身世,在他面前有些难以启齿。
她无父无母,连一个清白正经的家都没有。
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人牙子的手里签了卖身契,后来被府里买走,那张纸现如今应在夫人的手里。”
傅臻听到“人牙子”三个字的时候,目光已经微微地沉冷下去,底下的暗卫只禀告说她是遥州府的丫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遭遇。
傅臻沉吟着,苍白清瘦的指节敲在桌面上,咚咚的声响让她心里发慌。
良久,她觑见那指尖抬了抬,沉冽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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