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到底要什么?
她合上了眼睛,想到她写下林老太爷造下的杀孽时,那晃动的火烛和落下的水滴,想到了瞎子反复地说过还金宁水的事情,无比清楚这才是瞎子真正在意的事情。
瞎子为什么执着这两件事她也很清楚。
瞎子不想要林老太爷死得不明不白,不想要这人到死都领着善人的名头。他觉得林老太爷不配受人尊敬,他要林老太爷活着面对这些罪名。
他要她去宁水还金,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人去说这件事情,等着他带金的人会认为是他偷走了金。他不想背着偷金的名头,他看重那个等着他送金回去的人,放不下那人对他的信任,为了把这份信任还回去,他一直都不敢离去。
久而久之,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散了魂的人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件事。
而还金的事林三娘做不到了。
宁水已经是无人之地。
而把林老太爷的事告诉所有人,就是在逼死自己家里的其他人。她做不出来,最后就躲在壳子里,只想林老太爷可以死在瞎子的手里,她也可以陪着林老太爷去死,但她不可以成为亲手杀死父亲的人,不可以成为毁了家宅平安的人。
抱着这个狡猾又卑微的念头,她战战兢兢地活了三年,嘴里说着要瞎子转世到她这里,何尝不是把这件事当作补偿的方式。
而这个方法,瞎子不需要。
瞎子要什么,她很清楚。
但她不清楚的是她父亲毁了瞎子的荣华路,害了瞎子一辈子,最后,她这个罪人之女却是瞎子保下来的……
以往的时候有瞎子在,她不曾面对这些恐怖可怜的怨主,此刻瞧见这些怨主,看到听到他们的悲惨过往,她再也不能躲起来粉饰太平。
她抱着瞎子越来越轻的身体,嘴角勾起一个凄惨地笑,弯起了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一闪闪的泪光要掉不掉。
她说:“我昨日给你拿来的是兰花,长长的绿叶托着那么一朵花,香味清淡,好看极了,等你转生了,你也可以看到我看到的花。”
她又说了与以前一样的话,不过与过去不一样的是,她这次又接了一句:“不过你需要等我一下,等我从县衙回来,你再来找我。”
接着,她像担心瞎子听不见一样,贴近瞎子的耳朵,一次一次地说着等我。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句话瞎子只需要听一遍就能记住,只是这时魂魄散去的人已经不会笑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很急。官府的人来了,院子里的怨鬼在林老太爷作恶的事情传出去后,把林老太爷带走了。
林老太爷死的那日,若清留在房间里没有除去的老鼠纸人突然自己裂开了。
林老太爷死了,老鼠的执念散了,等着纸人里的老鼠离去之后,若清看到纸人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木牌。
那是老鼠从瞎子身上拿走的。
那块木牌上有着一行字。
——季庭生,陈景颜回人——
若清看到这里慢慢明白过来,季庭生可能就是瞎子的名字。怕是送金路上的瞎子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就把这个名字给了自己的鼠友。
若清想到这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留下了这块木牌。
林家乱了两日。家里的怨主随着林老太爷的离世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五感不全的瞎子。
林家的天罚还在,不知剩下的人会有什么结局。
林三娘的肚子终于大了。
在林老太爷走后的第二天夜里,她肚子像是吹了气一样,很快鼓了起来。
次日一早,澶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来到林三娘的房前,听着里面传来的尖叫,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人。
散了魂的瞎子在今日忽地变得容光焕发。
在澶容到来前,瞎子在林家走了一圈。来到大门前,他看向门口的位置,隐隐约约看到了两个半透明的影子。
那是过去的他和他的鼠友。
而记忆里的他盯着那些年不肯离去,死缠林家的老鼠,明知对方看不到他,还是劝对方:“你回去吧。”
接着老鼠像是听到了他的话,老鼠走了,可它又回来了,然后再也走不动了……
之后他离开了正门,又来到了林家主宅,这里也有他的回忆,是看着林家人欢聚时的悲愤。
他伤感自己回不去的地方,恨着这里所有的人,直到他看到了林三娘。
林三娘就像是路边开放的花,装点了他送金路上的单调枯燥。
彼时她坐在小院门前,把手里的花按在他的手中,一遍遍说着外间的景象。
那时她的声音很温柔,不似现在这样充满了痛苦。之后他来到了林三娘的产房外,瞧见了似有所感的澶容。
澶容见他来,问他:“要去了?”
老实说,瞎子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他能够越过黑布看到所有人,可他看向这人时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过,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知晓对方不是常人。
而澶容七情缺失,面对瞎子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心里惦记的是若清的孽债,为此格外关心林三娘和季庭生。
而瞎子季庭生听着林三娘的叫声,对着澶容点了点头,抬脚走向房中。
这时,澶容问他:“你心中在意的事都完成了吗?”
季庭生没有说话,只是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房间,来到了林三娘的床边,弯下腰看了看女人汗湿的脸。
然后,他伸出了手,细细摸过林三娘的脸,就像是那些年林三娘要他摸花是什么样一样……
片刻后,孩子的啼哭声出现了。
那孩子是个白白胖胖很有福相的孩子,一个一出生就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孩子。
而无心关注孩子,生下孩子后本该死去的林三娘此刻正坐在床上,十分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房外的澶容没有说什么,只在之后抬脚离开。
林三娘凝视着身旁的孩子,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孩子不像是季庭生。
她有些慌了,为此四处张望,而当她那双哭红的眼睛看向桌子时,她瞧见了一封信。
那是林三娘早前扔在箱底,曾经不敢去看的信纸。
此刻光从窗外探入,落在了信封上,浅黄色的纸张被光勾画,一明一暗,两种色彩存在于纸张之上,竟是有些安逸温暖的味道。
而在林三娘秀气的落笔旁有两行很丑的字迹,那是林三娘回避多年没敢去看的字。
隐隐明白了什么,林三娘回忆着当年雨夜季庭生站在书桌旁,十分认真地写字的画面,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
当年的她害怕信上是一些指责的怨语,没有敢看,这次的她不怕了,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努力拿起那封信再去看,发现那上面写着一句话——
“那金,是用来救命的。”
看到这里,林三娘很久都没有其他动作。
在已过的三年里,内心备受煎熬的她经常梦到季庭生提笔写字的场景,经常看到信纸上写满了怨语。那一幕成了她的压力,彼时的她根本无法想到对方留在这张信纸上的从不是什么怨语,而是他委屈又放不下的一件事情。
而等她打开信封的时候,她发现她的那封罪书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小小的白色干花,以及一张墨迹很新的白纸。
白纸上写了一句——
“你可以和他一起住到城东,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在街道上玩闹,再给他说个俊俏的娘子。”
“还有。”
“我一直都知道杜鹃花是什么样子的。”
而后,那封信落在了地上。
在信纸落地的时候,那上面好像飘着瞎子季庭生的过去。
闪过的画面有季庭生在送金,有他夜里和老鼠靠在一起,有他为了保住林三娘的命,因为知道胎符除不掉,挖空心思给她找了三年善魂灵胎的岁月。
回首过往,他不曾伤过任何人,他只守着自己应该守着的道义,甚至愿意为此付出常人不愿意付出的代价。
能做的事他都做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只觉得自己对不起等着他归去的人……
而林三娘生产的那日,若清和傅燕沉同时打了个盹。
若清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坐在黄土坡上,看着远方,不知在看什么。
身边有声音在笑他:“早就跟你说了,就那种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不贪金,你到底的错信了他。”
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像是他自己,又不像他。
他听着这个声音对自己说些不好的怨语,只想着那人一定会回来的。
而他等着等着,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终于等到了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在视野之中。
出现的马车踩着风沙,奔跑的样子十分潇洒。
这时一个叫做季庭生的男人拉着一车金出现,朝着他挥舞着手臂,高声喊着——
“路有点长,可我还是回来了!”
随后,男人把一块金放在了他的手中,嬉皮笑脸地表情一收,无比认真道:“我没贪金,我只是走丢了。”
若清自是信他,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苦了你了。”
听到这句,季庭生忽地扬起了头,似乎是不想眼中的泪水落下。最后他笑了笑,坐上他的马车,不知又要走向何方。
目送那辆马车离去,若清醒了。
醒来之后,他觉得自己手里沉甸甸的,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金,一块上面还带着血痕的金。
而他手上那在林老太爷被百鬼分杀后就停止不动的红线,在此刻散开了一根,只剩了两根……
傅燕沉也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天是昏暗老旧的黄,他坐在高楼上,一旁的城墙上有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面容模糊不清,身姿挺拔,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还扛着一面不小的旗子。旗子在空中飘动,上面似乎还写了什么字。
等到傅燕沉看过去,扛旗的人停下脚步,站在光线不好的地方,朝他喊着:“你说话算话,等我送金回来,你还让我扛旗,这面旗除了我谁也不给碰。”
梦里的他似乎点了点头。
接着那人笑了。
而在他的梦里,那人的身影、周围的建筑、以及那面旗帜都很模糊,只有那人裂开的嘴角,看上去清晰无比。
他记得对面这人是怎么笑得。
接着这人乘着风,挥舞着手中的那面大旗,一边高声喊,一边越走越远。而在风把这人带走的时候,风声里传来他轻快又高兴的声音。
傅燕沉听到这人对他说:“等来世我还给你扛旗,你打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傅燕沉点了点头,只是他还没有说好,那扛着旗的人就被风吹走了。
风带走了属于他的一切,就连面容都是不真切的。
而傅燕沉醒来的时候,身后的破房子里正好传来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傅燕沉歪着头,不知为何脑子有些浑噩不清。
他一边听着孩子的哭声,一边想着,还好。
还好这人借着林三娘的身子转世了。
扛旗的事,肯定能做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小故事叫分金,结束啦!
我从没想过我一天能肝这么多的字(说着说着,开始了改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