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蛟被藤蔓缠住。
那些藤蔓在抓住他的那一刻亮起来, 像是想要把他分割成无数块一样,压着他的鳞片开始收紧。
同时,热意也从藤蔓上传来, 焦糊的味道压着若清的鼻子,让他喘不过气。
对面的黑蛟是什么?
是邺蛟还是傅燕沉?
若清闭上了眼睛,自知阻止不了, 便转过了头,只是望着前方窄小的通道,他在回头的那一刻总像是能听到傅燕沉少时的声音, 对方在叫他——
“若清?”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没出息, 回过头, 眼前一花,好似在前方看到了自己少时生病的画面。
那时傅燕沉悄悄来看他, 见他发热, 便守在床边,一边骂骂咧咧地嫌他麻烦, 一边又动作很轻的给他擦汗, 将自己得到的糖块塞到他的嘴里。
而霓姮不愿意他经常吃甜的东西,就总盯着傅燕沉, 却怎么盯也盯不住。
而他被这幅画面绊住了脚, 刚想停住, 又想到了傅燕沉怀疑他、弃他而去的那一幕, 一咬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傅燕沉被这奇怪的藤蔓缠住, 身上的力气开始流向藤蔓, 而藤蔓吸收了他的力量, 在骨刺外壳上长出了一个花苞。
傅燕沉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也不知道这难缠到要命的东西是大妖珠藤的尸骨。他见自己被困住,瞬间解除了蛟龙化的身体,抓住藤蔓扑空的那瞬间冲出了藤蔓的包围圈。
这时,失去了黑蛟这个目标的藤蔓开始转向傅燕沉,一直追着他。而在追着他的同时,那个花苞慢慢地开了,花瓣散开,露出了一个两米高的淡黄色半透明圆球。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傅燕沉躲开了藤蔓的纠缠,故意带着藤蔓撞向另一根骨刺,而尸体没有自我意识,反应也不如傅燕沉快,再加上傅燕沉变小了,目标不大,对藤蔓来说更难捕捉,因此藤蔓被傅燕沉狠狠地戏耍了一把,毫无防备地撞到了骨刺上,一下子将自己的骨刺撞断一半。
只是掉下来的骨刺却凑巧砸向了若清。
若清还没走出去。
他手里捏着那个玉牌,明明不用往外走就能离开这里,可他脑子就是不会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捏碎玉牌,而是选择犹豫不决地走出去。
蠢死了。
到底在想什么?
他脚步一顿,即便骂了自己很多次,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头去看一眼。
就在这时,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若清抬起头,看到了巨大的骨刺朝自己压了过去,大脑短暂地空了下来。
在这一刻,什么声音,什么过去都远离了若清。接着“轰”的一声响起,骨刺重重地砸在周围的建筑上。
若清的记忆停在这里,又黑了下去。
而在昏过去的那一刻,若清苦笑一声,心说,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没人看到他被压在这里,他可能就要烂在这里了。
傅燕沉看到了。
他瞧见了下方那人磨磨蹭蹭地走着,似乎不大舒服。
那人一直被澶容护得很好,从没有受过这么多的伤。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看到对方被骨刺砸中了。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看似冷漠的男人背对着骨刺,选择继续应敌,只是当他转过身之后,他发现自己忘了如何运用邺蛟的力量。
望着穿过来的藤蔓,他的表情从倨傲变成了茫然。
他木着一张脸,对自己说不要紧,即便忘了邺蛟的力量怎么运用,他也有十多年的修士功底。
澶容不是二流修士,教给他的东西不弱,而他学习了那么多年,早就学会了如何应敌,因此他伸出手,想要去掐一个雷诀。
可手伸出去之后,他又顿了一下。
画阵术怎么用来着?
隔断怎么画来着?
怎么飞才能更快一些?
怎么运气来着?
他的剑去哪儿了?
没带出来吗?
他方才是用什么应敌来着?
就像是傻了,傅燕沉的脑袋里转过无数念头,面对着冲刺而来的藤蔓,他完全想不到如何自保,脑子不知缘由地很热,热到根本无法思考,就连最简单的迈左腿还是迈右腿都选不出来。
最后他脑子里的思绪转了很久,变成了一句话——这次他的身边没有澶容护着他。
没人帮了他了。
可澶容去哪儿了?
为什么这次不在了?!
人呢?!
人都去哪儿了!
一股子火就这么压了过来。
一块石子砸在了若清的脸上,唤醒了他的意识。
醒来之后若清先是闻到了一股子难闻的霉味,他紧闭着眼睛,模糊地感觉到身上很痛。他似乎被压在了什么东西的底下,每一次喘息都是一次折磨,呼气吸气都很费力,而且耳边也有嗡嗡声,整个世界都是转来转去的……
这大概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
似乎是因为伤势过重,此刻他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整个人都放空了。
风吹不进这个地方,无法吹走他身上浑噩的热意。
黏腻的东西从头上流出,他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头顶流出来的血让他感觉身体有点热,又有点冷。
而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丝光。狻猊给他的玉牌就放在不远处,静静地躺在那里。
好在没有碎……
就是前方碎石落砖组成了一个七扭八歪的通道,伸手很难……
可再难也不能放弃。
他强撑着一口气,给自己打气,说不能昏过去,如果昏过去就完了。
念着保持清醒的话,他费力地伸出手,努力地勾着那块玉牌,白皙的手臂在越过困住自己的碎砖石块时被划破,大半个袖子堆积在手臂上,露出了满是伤痕的手臂,看起来特别的凄惨。
而在他努力地伸着手指,勉强用指尖勾到玉牌的那一刻,他染红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窜过来的速度极快,像是某种动物,把他吓得心脏险些停了片刻。接着他的心跳还未平复,他就听到了傅燕沉语调变了的声音——
“你是不是傻,走那么慢等死啊!!”
然后,若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声又大了起来。
对方岔声了,听起来有些蠢。
对方也不嫌累,一直骂他,一副恨他到极点的模样,可他骂人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慌张,十分地急躁,骂来骂去,都是怨他怎么倒下了。
紧接着那只手不管不顾地探入窄小的间隙,被凸起的碎石划伤,但比起吃痛地退出,手臂的主人仍旧选择急切疯狂地在四周摸来摸去。
“喂!还有气吗!说话!说话!”
他没有叫他的名字,可探入间隙的那只手因为着急过于用力,指甲已经半翻开了。
……那一定很疼。
他就不能轻些吗?
若清盯着那只手,看到那只手上多出了三道线,其中两道长一道短。只有无名指的那条黑线没有长到底部。
若清的眼睛有些痛,热热涨涨的。他有点想要骂人,去问傅燕沉这几日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在手上纹了些什么鬼画图,也有些想要告诉对方,对方挡住了他眼前最后的一丝光。
此刻天已经大亮了,只是升起的太阳没能赶走地上的藤蔓,更像是以自己的色泽给那巨大的藤蔓作配。而在红日初升的景象中,那座被骨刺包围的城池就像是与骨刺一起坐在了太阳中,怪异,却又有种独特的美。
若清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在傅燕沉过来叫自己的那一刻,喉咙里便堵着一口气,很酸涩,堵得他根本说不出来话。
而外面那人没等到他回答,修长的手指停在了原地,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很快抽了回去,然后没过多久,上方传来了震动的声响。
托着附近是炼丹房的福,若清在骨刺倒下来的那一刻被加固的墙壁和石砖护住,骨刺并未直接落在他的身上,而是与他岔开了一些距离停下。
他命大,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被卡在了石缝中,根本挪动不了,只能躺着等死。
而那人不愿意他死,便拼了命地来救他。
没过多久,周围砖瓦传来了哗哗的声响,当若清撩起眼皮虚弱地看向上方时,他看到了一条没有头,只有光线画头画眼的黑蛟掀开了他上方的建筑,将光带了进来。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清新,赶走了阴郁的霉味。
那条黑蛟迎着光,身上像是流动着沉寂内敛的光芒。
可他变大了,藤蔓也就很容易抓到他,因此当若清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身上缠着不少吸收他力量的藤蔓,有些还带着石化的刺,残忍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的血像是不要钱一样地落了下来,滴答滴答,就像是秋季的红枫洒了一地。
而在看到若清的那一刻,他瞬间变小了,狼狈地落在了若清的身旁,似乎想去挣脱身上的藤蔓。
可藤蔓方才吃了教训,已经学聪明了。
为了不再次放走自己的目标,它刺入傅燕沉体内的细藤并未离开傅燕沉的身体,反而是穿过他的骨肉,缠住了他。
傅燕沉红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起,因为珠藤只会攻击伤了孔雀女主的人,所以一旁的若清没有受到威胁,给了傅燕沉可以喘息的机会。
他拖着藤蔓,费力地走到了若清这里,看着双腿被房柱压住的若清,眼睛登时红了。他的下颚骨动了一下,咬紧了牙关,眼里似乎有水光闪了一下,却在若清看过来的时候别开脸,骂了一句娘。
不管身上绞紧的藤蔓,他弯下腰去推压在若清身上的石柱,可他身上的力气都被珠藤吸光了,手使了半天的劲儿也推不开,豆大的汗水就这样顺着脸颊流淌,砸在石柱上,晕染了浅灰色的石壁。
若清看得出他的吃力,可这时不知道是不是血流得太多了,他没有说话的力气,嘴唇和脸都是越来越白。
傅燕沉身上的血因为他此刻的动作落到了若清的身上,那些珠藤似乎默认有傅燕沉血的东西就是可以攻击的目标,悄悄地爬在了若清的身上。
傅燕沉裂眦嚼齿,一把拉下了那些藤蔓,拼了命地去拉若清。
与他的急切相比,若清冷静得像是没事人一样。
他静静地用目光勾画着傅燕沉的脸,忽地开口:“你这次来,真的是为了报复怀若楼吗?”
傅燕沉动作一顿:“嗯。”
若清懂了他是为什么来的,他太了解傅燕沉了,所以眼睛更热了。
“为了报复怀若楼一个人杀来梦若,不怕自己孤掌难鸣死在梦若吗?”
傅燕沉脸侧的黑发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刚毅的半脸轮廓。
他说:“不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
若清轻笑一声:“那个跟着你的人呢?”
傅燕沉开始低落起来:“不认识的人,我管他去哪儿?”
若清再也受不住了,便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若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其实若清刚入素音门下时,与霓姮的关系不算亲近。
霓姮的性子起初有些冷,不喜欢与他待在一起,甚至有些厌恶他。
若清不知霓姮为何讨厌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看到霓姮就觉得亲近。而那时他没有遇到傅燕沉,还很孤独,便不管霓姮的排斥,像是一条安静的小尾巴,不管霓姮去哪儿都跟着霓姮。
霓姮拿药,他便用自己短短的手臂举起竹匾,把那比自己身体还宽的竹匾顶在脑袋上,就像是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圆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霓姮的脸,等着霓姮把晒好的草药装过来,再挪动着小短腿,慢吞吞地往房间里走去。
就这样,他粘着霓姮很久,有一次不小心摔倒了,看着一地的草药,以为霓姮会骂他,不曾想那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女人弯下腰,竟是将他抱了起来。
那是霓姮第一次伸手碰他。
从那天起,霓姮对他好了一些,然后这份照顾随着时间一点点增加。而在这段时间里,若清一直都跟着霓姮,直到傅燕沉出现。
他从霓姮的小尾巴,变成了傅燕沉的小尾巴。
他记得有次霓姮吃醋,笑着问他真的这么喜欢傅燕沉吗。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怎么想不清楚了……若清的思绪有些混乱,左额的发丝往下落去,与血污贴在了一起。
他想要闭上眼睛休息,却在傅燕沉喊了他一声后,勉强睁开了眼睛。
可他没有闲着的手,无法拨开眼前的发丝,因此他看不清傅燕沉的脸,他只在傅燕沉伸手拉他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回拉住了对方。
傅燕沉身子一震,感受到掌心一凉,便疑惑地看向他。
若清没有解释,只是固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表情平静地在傅燕沉看过来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指,弄碎了那片薄薄的玉牌。
而后,傅燕沉的身影像是一阵烟,被风轻轻地吹散了。
藤蔓失去了猎物,直接落在了若清的脚下,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而若清躺在废墟中,在送走傅燕沉之后,终于想起来他当年是怎么回答霓姮的——
喜欢。
确实很喜欢。
第一次见面时就想跟着对方,受不得对方与他分开,受不得对方怨恨的目光,就像是受不得澶容受委屈,受不得澶容被人伤害一样。
很奇妙,说不出道理,只是单纯的被心里的声音吸引,一边想着要跟着傅燕沉不要被他扔下,一边想着要护着小师叔,不要让旁人欺负他。感情真实到好像傅燕沉真的抛弃过他,小师叔真的被人欺负过一样。
而在青城那事过后,若清本以为他和傅燕沉再见会剑拔弩张,会当作不认识彼此擦肩而过,他甚至有时暗暗想过,他一定要漠视傅燕沉,要他为了伤害他的决定感到后悔,有时也会被困在这些思绪里,挣脱不出去。
而再次见到对方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其实与他想的差不多。
傅燕沉未必愿意见到他,他心里也不知如何面对对方,有时也会想不见比较好。只是这些思绪在他拿着玉牌没有走,在傅燕沉把他那强壮的手臂,硬是塞入他眼前的小小缝隙中时,结束了。
不管是输给了多年的感情,还是输给了自己心中的道义,他们都在漠视对方的伪装中,悄悄地回头注视着对方,不许其他人伤害对方。
他捏着玉牌,默念了十五次不走,就是怕傅燕沉打不过对方,死在这里。
这真是……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