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南郡, 边城。
破乱不堪的街道上有不少瘦骨嶙峋的人在四处游荡。
紧闭门窗的住宅里时不时就会听到哭声。
年幼的孩子不知被谁交给了人牙子。
掉漆的木门偶尔推动,却是挂上了丧幡……
如今的日子不好过。
边城苦穷,常年受到敌国的骚扰, 住在这里的百姓活得本就不易,再加上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简直是把这里的住户往死了逼。
街道之上, 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起去年冬,一场大雪带走了无数人的生命, 今年夏, 又逢酷暑, 边城这里一滴雨都不下,地干得像是能点着火。土块拿起, 轻轻一捻就会变成粉末, 地里的庄稼根本长不起来,眼看着就要闹起饥荒, 不知明天要怎么活。
城中的兵愁的事比百姓多。
越过那道高墙往城外看去, 又是敌国围城的困境。
几个守在城墙上的兵晒伤严重,一双疲惫的眼睛死盯着对面不放。
“这要死了!守城的将军是怎么想的?今上是个昏的, 我们这被围了这么多天也不见有人来救, 难不成要我们等死吗!”
“如今各地都反了, 那上面坐着的氾河是什么东西都不一定, 我们将军还守什么呢?他给妖魔守城呢?要我说,干脆反了!或者投敌算了!这样下去有什么活路等着!一城的人都得跟着死!”
隔壁院子里婆子的骂声传到了邻近的农院里。
不满的心绪如今已经压制不住了。
而她的话也是城中百姓的心声, 只是上面那位将军不知为何就是不听, 好似一心只想当他氾河的忠臣一样。
临近的农院里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身材修长, 长得不错, 但留着邋遢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十分懒惰,那双眼睛总是要睁不睁,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
“庭生。”
在男人专心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叫骂声时,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个长身玉立,文静温柔的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名叫梅姑,是个极有才学和骨气的女子。
与邻近大字不识一个的住户不一样,梅姑知书达理,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嫁给了村中的季秀才,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季庭生。
而梅姑命苦,家道中落后嫁给了这个秀才,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家,不料这秀才与同村的小寡妇厮混在一起,后来为了这个寡妇去偷东西,被人打了一顿送了官,闹了不小的笑话。
小地方的人都看重名声,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季庭生便有了被同龄人取笑的故事。有人看他不顺眼,也不管他母亲在此后与他父亲和离,带着他单过,心说他的父亲是贼偷,女人钱财都偷,就管他叫小贼头羞辱他,而他年轻时脾气暴躁,受不得别人取笑自己,便总是与别人打作一团。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虽是不好过,却也没想过与那秀才重修于好,只当他死了。
季庭生十六那年,已南郡西边的边城出了战乱,他去从了军。
母亲梅姑虽然不放心,也知道儿子保家护国不是错事,就让他去了。
此去十年,母子俩聚少离多。季庭生虽然不常回来,但他每次回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有光的。
梅姑看到这里也就放心了。
十年后季庭生回来了,可除了一面旗子什么也没带回来,人也肉眼可见地消沉了很多。
梅姑不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多问,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而临近晌午,梅姑做好了饭去喊他,见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梅姑轻叹一声,一边擦着手,一边推开了房门。
一进屋就能看到一面旗子挂在墙壁上。
旗子上面什么都没画,只是一面纯黑的旗。旗子的左侧倒是有装饰,只是装点的却是被人除了壳子、除了刀柄的匕首短刀片。
说句心里话,这面旗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挂在家中看着戾气太重,梅姑每次看到都会心里发毛,只是她这不上进的孩子很喜欢这面旗,喜欢到每日都来看上一会儿,除去旗子上的落灰。
梅姑拗不过他,也懒得多说,便把筷子放在了碗旁边,与季庭生坐在一处吃饭,边吃边说:“如今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日子一长肯定要闹。但说白了,如今这样的情势,即便林将军想管,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吧?”
她是个比别人想得通透的人,只是近来听说了太多传言,不免有几分疑惑,便犹犹豫豫地问:“你看看如今这世道,难不成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
季庭生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问:“什么?”
梅姑道:“就是氾河祸世的事!”
听到这句话,季庭生插在饭碗中的筷子停住了,那双黑眸瞥了母亲一眼,接着又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扒饭。
梅姑叹了口气,说:“氾河近年真没做过什么好事,也就前些年出了一个宿枝还算不错。你说如果当初宿枝不走……”她幻想了一下,又很快反驳了这个念头,摇着头道,“想太多了,即便宿枝不走,宿枝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宿枝与氾河是一家的,他还能自己反自己不成?”
像是听不下去了。
季庭生在这时突然放下了碗筷,用手背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你吃你的,我不吃了。我出去看看。”说完,他撩开布帘往城墙下走去。
等来到城下的时候,他与守城的人打了个招呼,脚尖轻点,快步走到城上,听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扛着旗子,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用嘹亮的声音唱着家乡的歌,好像是在气对面的敌军一样。
而在那孩子的歌声中,季庭生轻笑一声,转身来到了拐角,拐角里,守城的林青正在带着几个心腹吃着豆饼。
天气太热,豆饼有些酸了。
他们在城上站了太久,脸和脖子晒得通红,脖颈两侧倒是时不时地露出两道白肉,无声指着他们原本的肤色与现在的肤色相差甚远。
瞧见季庭生来了,林将军把那干得掉渣的饼子往他手里一塞,对他说:“来了。这狗娘养的东西,做的饼子难吃死了。”
守将林青年纪大了,眼角褶子很多,再加上近年操心的事多,一张脸上便挂满了风霜,看上去就是个精明能干脾气不小的人。
季环生来了这里,挤开了他身边的人,硬是坐了下去,问他:“没有信?”
林青笑了:“有什么信,没准人家躲在山里喝着小酒吃着小肉,就等着看咱的笑话呢。”
话说完,林青笑了几声,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其实坐在这里的林青和季庭生早前都跟过一个小混账。
那混账什么都不怕,打起仗就像不要命一样。明明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却是最看不得世间有不平事,因此每次遇到不公的事都要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上前帮人,是个实打实的烦人精。
而说来不幸,他们几个当年都在这个烦人精手下讨活,相处了好几年,实在是烦透他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烦人精也是个不靠谱的。
他带着他们一路往上打,好不容易就要掌权了,却因为天灾那次国舅害死了不少人忍不下去,宁可不要自己的脑袋也要冲进皇城把人宰了。就是这么的肆意妄为。
就是这么的混账!
混账到连累了他手下的人被扔到了这座边城。
混账到他手下的人都想好了,若是皇城那边要杀他,大不了反了去救他,他却跑了。
而他手底下的傻蛋想要救他的原因不外乎其他,只怪那个混账太会说话了,总说以后他掌了权要如何改变这世道,如何救济穷困人家。说的话多了,他们这些苦出身的人就信了,信来信去,那人却骗了他们,自己去了远山好不快活。
“真他娘的是狗娘养的……”
想了半天,不知是谁骂了一句。
话音落下,蹲着的这几人面无表情地竖起了大拇指,都认可了。
林青有些憔悴,骂完之后咳了一声:“完了完了,这他娘的也随根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肯定坏心了。”
想到这种可能,林青蹲在原地半天,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可不管怎么骂怎么说,林青都是如今少见的,掌了兵权还没有反心的人。
在如今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里,他是少见的仍旧愿意帮着氾河守城的将领。
他不反的原因身边的人都懂。
毕竟他的亲信大多数都跟过宿枝,也就能懂将军的坚持。
所以他们不反,而是在等。
只是依眼下的情势去看,他们能等多久并不好说……
知道情势并不乐观,林青愁眉苦脸地对着手中的豆饼,然而手中的豆饼还没有塞进嘴里,蹲在城墙上的几人先是听到了左边出现了奇怪的声音,接着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林青刚想说怎么又闹天灾了,就看到军营里的修士朝着天空/射/了一支箭,留下了一道红色影子。
红色的信号是说附近出现了妖魔!
意识到严重性,林青和季庭生连忙站了起来,赶紧趴在城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城外那些敌国军营已经被一只巨大的牛妖吃了。
那只牛妖上半身露在地面,下半身埋在土中,嘴里像是含着岩浆,不顾下方人族尖叫,大手碾压过地下的人,然后张大了嘴巴。
一瞬间,红色的岩浆喷的到处都是,瞬间就杀了不少的敌国将领。
林青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其实两方军营之中都有修士,只是军营里的那些修士显然不是对面牛妖的对手。好在牛妖动作迟缓,一时半会爬不到城中。
“他娘的!这还得了,快让百姓逃向林城!”林青喊了一声,骂道:“客休这个生个孩子没□□的混账,仗着现在昌留分身乏术,到处放妖魔,这他娘的让人怎么活!”
他们一边说,一边指挥着人,没过多久又听说了城池四周都是妖魔,根本就出不去的事情。
他们被困死了。
可……
“为什么派了这么多人围着这里?这事不对。”
林青立刻察觉到这件事有古怪。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而让那些妖魔都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就是宿枝。
从金龙嘴里移动到这里的宿枝正躺在季庭生家门前。
梅姑听到院子里狗叫,出来看了一眼,这才看到院子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伤势严重的人,当时被对方的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喊了隔壁的婶婶帮自己去叫大夫,又托人找季庭生回来。
季庭生闻讯快步跑了回来,看到院子里躺着的人是谁时险些摔倒在地。
等宿枝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林青和季庭生两张蠢脸挤在自己的面前,幽幽地看着他。
若不是看宿枝伤得严重,林青都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而宿枝经过上京一事,显然有些低沉阴郁。他心里绕不开陈已安的话,就无法改变表情,像是原来那样与这两人打个招呼。
而对面这两人心情也不好,就搬来两张椅子,坐在宿枝的面前,拽得活像是宿枝欠了他们不少钱,恶声恶气地说:“还知道醒啊。”
宿枝撩起眼皮:“那我再睡会儿?”
林青被他点燃了怒火,瞬间爆发了。
“你还敢睡?你他娘的这些年都在想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他娘都病得要起不来床了,还要不松手放权守着这城是为什么你知道吗?”他指着宿枝的鼻子,“要不是怕你回来没人可以用,要不是相信你不会放任氾河继续烂下去,怕你回来找不到兵将,老子早就反了!我还在这等着你?”
“而你他娘的倒好,就像大母熊避冬一样,可算是找到好地方,一躲就是那么多年,屁事不管可把你厉害坏了!”
他越骂越来劲,叉着腰道:“老子听季庭生说你回来,心里多多少少还有那么点高兴,结果老子一来才发现,你他娘的根本就不是良心发现,你他娘的纯粹是被人打回来的!你他娘对得起我吗,你看看我这张脸,你他娘的再不回来,老子就老死了你个狗东西能看出来吗?!”
林青嘴脏,骂起人来是没完没了地骂。
季庭生了解林青,顾虑到了文静的母亲,就没有开口,只背对着林青和宿枝,一边倒着热水,一边因为林青骂宿枝开怀地笑了。
宿枝忍着气,被人点着脑袋骂了半天,然后气不过了,像是也想把这些年的怨气撒出去,很快站起来跟着林青对骂。
“你以为我像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躲在远山出都出去?若不是我师父那副样子让我觉得我出去对外面不好,我会躲在远山这么多年,我还会给你骂我的机会?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想做吗?我是不想吗!我是不能!”
他声音大,林青的声音比他还大。
“有什么不能的!从前我还跟你说别杀那国舅,让你忍一忍,你忍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哪次不是你觉得这件事对了就去做,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就不敢了?!”林青吼他,“你怕什么,这狗屁世道都变成什么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你不管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说你怕你做了错事,给人世带来厄运,那你他娘的不会管着自己不做错事?”
宿枝身体一震,脑袋里打的死结因为他这番话隐隐松动了。
“你如今在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嘴里怎么只会说些没牙的话?”林青和宿枝吵得不可开交,可吵到最后的时候,林青却忍不住哭了。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边哭一边指着外面说:“你以为就你怕啊,我也怕啊!我怕现在的皇帝恶事越做越多,我怕我守不住这座城……而他娘的人闹也就算了,妖魔还跟着一起闹,让人怎么活?”
“宿枝,你给我瞪大眼睛看看,现在外面那么多妖魔,说不是杀你的我都不信!而你嘴里唱得好听,说着自己不能妄动,没准在我和庭生看不到的地方又做了什么事,这才引得他们来杀你。而谁是正谁是邪?如果不是你宿枝威胁到了妖魔,如果不是你做了他们害怕的事,他们会来杀你?要是这般想,他们不许你活着,他们怕你,不就是因为你做了恶人不认可的对的事吗?那你犯什么错了?你又怎么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出来了!你害怕自己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怕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外面围着你的客休。”
“他们如此忌惮的你,不就是怕你把他们的前路断送吗?”
林青最后这句话响亮得像是能震开窗外的黑幕。
林青朗声道:“我不怕你笑话,说句心里话,客休这个狗娘养的放了这么多的妖邪,谁看谁不害怕,那是人能打的吗?若说怕,我比你还怕,可我更怕城里的百姓因为我的误判死了,我也怕我老了,等不到你回来,兵权交不出去了,我怕城破了,你再想回来重整中都,就找不到人支持你了。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你当时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你根本就没想过改变这个世道,只有我们这群傻子信了你的话,还在盼着,望着。”
林青一边说,一边揉了一把眼睛,像是累了。
而他身体不好的事不作假,这才吼了没多久,脸色就变得差了很多。
宿枝就这样看着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宿枝就在想,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原来林青老了。
而林青的那些话在他心里敲着鼓,一下一下地震着他心中被越河尊锁住的胆识志向。他望着林青的脸,忽然想起了上京的公主府。
他刚去从军的心情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