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洛阳,司空府。
司马懿端坐堂内正中,妻妾子女坐于两边每人一案。
河内司马氏夙来不喜铺张,司马懿做了司空后,家中每日晚餐也只有六样菜品。
加之府中规矩又大,宣布开餐之后,众人飞速夹菜夹饭,好似后面有人催着一般。
待司马懿用餐完毕丶将木箸放在碗上。只过了几个呼吸,堂中所有人都放下了木箸。
司马懿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子上,随为父来。」
「是。」司马昭含糊的答了一句,咽下口中饭食,抓紧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落,走到了书房所在的侧院中。司马昭跟着父亲的背影走着,将到书房门前之时,又快步上前将门推开。
司马懿目不斜视丶直接抬腿入内,司马昭又在后面将门轻轻关上。
坐定后,司马懿开口说道:「明日就是子上毕业之日了。」
「为父明日也会与陛下同至太学,参加第三期太学生的毕业总结。」
「子上,明日你就要毕业了,可有心得?」
司马昭面对父亲的发问,总是有些紧张在的。除了兄长司马师之外,父亲在家中一般都是脸色冷冰,对自己也不例外。
自从读了太学后,反倒每月月底丶能被叫到书房聊上一聊,不知是父亲当真关心自己,还是兄长不在丶只能找自己问事的缘由。
司马昭想了片刻,开口说道:「若论起太学一年的心得,最大的心得就是世事不易丶需尽心尽力而为。」
「学经的时候还好,博士们讲的义理虽然高深了些,但与家中所学所闻丶却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异。」
「学刑律丶庶务的时候我才感觉艰难。许多时候作为地方长吏,律法丶人情丶百姓丶朝廷各方样样都要顾及。」
「月初廷尉高公来太学讲学,与我们讲了他昔日为吏丶为官的种种。」
「儿子只是感慨,非是坐在书斋苦读丶就能懂得这些的,还是要到事上磨炼。」
高柔?司马懿心底笑了一声,面色却丝毫不变。
司马懿轻轻颔首:「这般说来,你所体会到的难处,更多的是在『治人』而非『治学』了?」
「正是。」司马昭连连点头。
司马懿终于笑了一声:「若论治学,为父是比不上那些太学博士的。」
「可要论治人,把高柔和六部九卿这些人捆在一起丶都抵不上为父一根指头。」
司马昭听到父亲话语,上半身更挺直了些丶微微前倾,拱手说道:「还请父亲赐教。」
司马懿道:「我年方四旬任尚书仆射,不到五旬担任三公。你可知为何?」
司马昭一脸诚恳:「当然是父亲有经世济民丶救国扶危之才!」
司马懿嗤笑:「才能再重要,却也只能排在第二。纵有吕望伊尹之才,若无君王驱使,不过路旁败犬而已。」
司马昭咬了咬嘴唇:「那就是父亲得君王眷顾!昔日先帝在时以父亲为重,正是这般!」
司马懿点头:「能得君王垂青,才能真正得用丶做下一番事业。」
「可先帝为何信重我?」
司马昭道:「还是要用父亲之才!」
司马懿笑道:「天下才智之士如过江之鲫,又岂缺我一人?」
「先帝信重我,乃是因他每次遇事丶我都在先帝之侧丶为他献言定计,还往往奏效!」
司马昭挠了挠头,流露出一丝不解和为难。
根据方才父亲之语,父亲能做高官丶是因为先帝垂青。被垂青是由于才学,有了才学还要审时度势。
到底哪个最重要?
司马懿并没有解释这些:「区区太学之地,你能想到这些已经不错了。如你所说,到事上慢慢练丶慢慢学才是正道。」
「做官要讲才学不假,却也要讲手段的。」
司马昭问道:「什麽手段?」
「那为父随意给你举个例子吧。」司马懿道:「为父四旬时为丞相长史,四十五岁为抚军大将军丶留镇许昌。」
「我该如何服众?」
司马昭问:「是凭才能?凭先帝信重?」
司马懿摇头:「别人又看不到你的才能,借着名头压人只会被耻笑。」
司马昭疑惑道:「那父亲是如何做的?」
司马懿得意捋须:「示以朝廷职位之尊丶威严行事使人忌惮丶言语谨慎一语中的。」
「对狡猾之人,迫之以勇。对勇悍之人,挟之以疏。对清廉之人,系之以名。」
「至于大多数庸碌之人,拿位阶官职来压他丶就已经足够了。」
司马昭自以为听个半懂:「父亲大才,儿子还学不来。许是要再磨炼上几十年的。」
实际上司马昭是多想了。司马懿的这一套本事,他学一辈子也未必都学得来。
司马懿笑了一笑:「还是说说你这期太学生的出路吧。」
「第一期毕业的太学生,现在都在陇右屯田,还没有要召回来的意思。看陛下和光禄勋杨义山的意思,恐怕要再留他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