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呼唤(二)
「喂,臭小子,你还不醒?」
迷迷糊糊之中,邹四九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快要到地方了,该醒了。」
邹四九还没来及看清自己身处何地,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怪异曲调,锣鼓交错,人声咿呀,像是早就没人听了的老戏曲。
「衣破狗来咬,绝处逢断桥,人间白眼多,世上真情少。短衣短,惹人笑,长衫长,更潦倒.」
视线渐明,邹四九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飞驰的车驾中,前路笔直,尽头是一座城市模糊的轮廓。
他转头看向身旁,昏黄的落日挂在地平线上,火红的晚霞拥着远山。
老人的侧脸镶嵌在一片柔和的馀辉之中,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压着车窗,指间夹着火点,飘着淡淡青烟。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
赵梦泽随着曲调打着节拍,拉长了声音,却是唱的荒腔走板,惹人发笑。
「一段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呐」
人声淡去,车厢里响起二胡哀怨的曲音。
赵梦泽似乎对自己唱的这一段颇为满意,嘴角带起笑意,捏着菸头深吸了一口,眼角馀光扫过还在发愣的邹四九。
「怎麽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是不是做梦了?」
「是啊,是在做梦。」
邹四九转头看向前方,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梦里面,你死的老惨了。」
赵梦泽笑着问道:「那是有多惨?」
邹四九缓缓道:「就这麽说吧,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送你一程,你就闭眼了。」
「这听着也没多惨啊。」
赵梦泽语气轻松:「有多少人想要安安静静的离开,可都没这个福分。再说了,那句话怎麽说来着,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是别人儒序说的话,你一个混阴阳老神棍,这些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
邹四九不禁哑然失笑。
「那不然你说能怎麽办?难不成因为自己要死了就哭天抢地,拽着别人的袖子说自己一生艰难,换几两不值钱的眼泪。还是咬着牙,憋着恨,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妄图为自己逆天改命?
邹四九反问道:「逆天改命难道不才是阴阳序该做的事情?」
「老天爷又没做错,总想着去忤逆他做什麽?」
邹四九打趣道:「都说人是越老就越怕死,没想到你倒是很看得开啊。」
「看不开,无非就是因为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我以前听人说,人生最难看破的有四件事儿,生死丶是非丶成败丶荣辱。」
赵梦泽淡淡道:「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伱可拉倒吧,老头。」
邹四九冷哼一声:「你可就是在赌桌上丢的命,这四件事儿哪件你躲开了?」
「拆台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啊,就不能给我留下一个伟岸的形象?懂不懂什麽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赵梦泽语气恼怒。
「形象当然伟岸,话也肯定要听。」
邹四九哈哈一笑,「你老人家最好是说点,我乐意听。」
「对咯,这才是做后辈的该有的态度嘛。」
赵梦泽同样笑着开口,却在说完这句话后,突然陷入了沉默。
晚风丶馀辉丶旷野,长车直路,却有蔓延的夜幕在车后穷追不舍。
「老头,多说点吧。」
莫名的,邹四九的话音中带着乞求的意味。
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前路,半点不敢看向身侧。
「怪不得你小子会是个耙耳朵,都是大老爷们,怎麽还这麽扭扭捏捏的。」
赵梦泽豪迈大笑:「其实我没有什麽好说的了。你可比我强太多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四处帮人构筑梦境来换口饭吃,做梦都不敢幻想自己有天能成为序三的大人物。」
「我有的这些,都是你赐予我的。要不然我早就被人当成狗给杀了。」
赵梦泽神色欣慰,却摇着头道:「你就用不着哄我开心了,我不过就教了一道法门罢了,不值一提,用不着念念不忘了。」
邹四九话音沉重:「还是说点吧,老爷子。起码交待点事情让我去办,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好。」
「没了,老朋友们可都在路上等着我了。」
赵梦泽话锋一转:「不过四九啊,你说人想要有平息风雨的力量,是不是就一定要吃很多的苦头?」
「是吃了太多的苦头,受了太多的风吹雨打,才会想要拥有力量。」
邹四九表情黯然:「可是风雨总是来的太快。」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前与后,老与少,父与子。」
赵梦泽轻声道:「四九,别让风雨淋湿了你在意的人。」
长路渐尽,城市的轮廓变得清晰。
「其实我本来应该选一个风景秀丽的世界,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送你。」
邹四九一脸苦笑:「但现在,却让你又送了我一程。」
「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车驾慢慢停下,赵梦泽双手握着方向盘,说话的声音有些飘渺,听不真切。
「已经足够了。」
邹四九点了点头,伸手去拉车门。
「四九,你真的决定了要进去?」
男人手上的动作一顿:「为什麽这麽问?」
「你已经有能力离开,何必要再去赴险?」
邹四九默了片刻:「你告诉过我,如果有天我找到能让自己感觉酣畅淋漓丶快意十足的那一场梦境的时候,我就能成为序三梦主了。现在我找到了。」
「为什麽偏偏要是这种打打杀杀的梦?人生快意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刚刚说,人生最难看破的有四件事儿。其实这句话我也听过,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说这四件事情加在一起,其实就一个字,我。」
邹四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现在新安就在眼前,如果不进去,我一生不得心安。」
见他决心已定,不可回转。
老人也不再去劝,任由他推门下车。
「那便再会了,四九。」
孤身一人的车内,赵梦泽松开了方向盘,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轻声笑道。
与此同时,邹四九似有所感,转身回头看来。
身后哪里还有什麽车和路丶云和山,只有无边的夜色充斥天地间。
一切就像是他在自说自话,自言自语。
「再会了。」
邹四九目光平静,摆手和自己的幻想心障告别,同样也斩断了弥漫心底的畏惧怯懦和逃生的本能。
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