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戒备地看了她一眼,“你又要说什么?”
她重新坐回他榻前,端庄地抿唇而笑,顿了顿问:“万岁爷,这儿离外八庙远不远啊?”
他就知道,一到承德,她必定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儿,便漠然道:“外八庙是八座寺院统称,在避暑山庄东北方。远倒是不远,只是嫔妃无故不得外出,行宫里的规矩和紫禁城没什么两样,你别以为离开了北京,就可以为所欲为。”
颐行说不敢,“奴才知道规矩,这不是问您来着吗,等您哪天得了闲,带我出去逛逛,成吗?”
皇帝没言声,看上去其实并不愿意。
颐行当然明白,废后对于帝王来说是件自损八百的事儿,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走这条路的。其实她一直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守成的皇帝,怎么会去做历代帝王都不会做的事儿。当初大英开国,太/祖皇帝的元后犯了谋逆的大罪,最后也是幽禁至死,并未真正褫夺封号。如今国丈不过贪墨,他就痛下狠心废后,想必里头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吧!
扭身瞧瞧,御前的人都在外面候令,要说心里话正是时候,便又往前靠了靠,轻声说:“万岁爷,这儿没外人,咱们吐露一下内心,可好不好?”
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皇帝往后缩了缩,“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两手压在榻沿上,两眼发着玄异的光,窃窃道:“您废后的真正原因,能告诉我吗?”
皇帝蹙眉看了她半天,从气愤到不满,又到缴械投降,态度在他脸上出现了鲜明的转变,最后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
颐行顿时精神振奋,伸长脖子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您说吧,我一定不外传。”
结果他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一切都是因为你。你那侄女在位,朕就不能册封你,只有她让了贤,你才能留在朕身边。”
颐行愕然,觉得他简直恬不知耻,便撤开身子嫌弃地撇了撇嘴,“我和您说正事呢,您能不能正经点儿?”
皇帝靠着竹篾的靠垫,无声地笑起来,“你想从朕这儿探听虚实?朕的嘴严着呢,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她一定觉得他又在糊弄她,其实不尽然,前皇后被废,她顺理成章进了宫,这些都是事实。只是她一心想探究更深的玄机,反而忽略了浅表的东西,也许等将来她知道了一切,才会恍然大悟吧。
颐行则有些灰心,果然帝王家的秘辛,没那么轻易打探出来。他不肯说,那也没办法,她眼下的目标很明确,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既然来了承德,我想见见我们家知愿,她在哪座寺院修行,您能不能带我过去?”
皇帝没有应她,闲闲调
开了视线。
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您不理我,我可要在太后身上打主意了。”
皇帝说:“朕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太后那头不许去问,别惹得太后生气,对你自己没益处。”
她生气了,河豚一样鼓起了腮帮子,霍地站起身蹲了一安,“奴才告退。”说完转身就朝外去了。
本以为皇帝会出言挽留她的,结果并没有,身后静悄悄的,只有檐下灯笼摇曳,发出吱扭的轻响。
好在含珍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她,见她出门便迎上前,细声说:“住处都安排妥当了,太后老佛爷住月色江声,主儿们随万岁爷而居,全在如意洲附近。咱们分派在东边‘一片云’,奴才过去瞧过了,好雅致的小院儿,独门独户的,离万岁爷也近,从跨院穿过去就到了。”
颐行随口应了声,还在为没有撬开皇帝的嘴感到沮丧。
含珍细分辨她神色,问:“主儿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不高兴?”
颐行懒散迈动着步子,有些气闷地说:“我想去瞧瞧前皇后,皇上不答应。我想着,要是没上承德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好歹要去见一见。知愿这是被废了,不是出宫上这儿过好日子来了,怎么能叫我不悬心。可皇上不懂我,我这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我们家老太太。当初后海的府邸被抄了,哥哥被罚到乌苏里江,老太太都没那么伤心,只说自己造的孽,自己该承担。可就是知愿被废,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心疼孩子受了牵连,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含珍搀着她慢慢过跨院,听她这么说,也跟着叹息,“毕竟是一家子,那么亲近的人出了变故,操心是应当的。不过主子也别急在一时,前脚才到行宫,万岁爷还违和着,您就向他打听前头皇后的事儿,他自然不受用。且再等两天,等一应都安顿妥当了,您再轻轻和万岁爷商议。今儿不成有明儿,明儿不成还有后儿,横竖要在热河逗留两三个月,就算最后万岁爷不松口,咱们凭自己打听,也能打听着先头娘娘的下落。”
颐行听她这么说,转过弯来,“是我太急进了,打铁爱趁热,倒弄得皇上不高兴。你说得对,御前打听不着,还能自己想法子。到底她是前皇后,这么大的人物给送到外八庙来,不可能瞒着所有人,明儿让荣葆出去查访查访,总会有消息的。”
毕竟路上连着走了十天,所有人都累坏了,当晚连进吃的都是潦潦打发。颐行没闲心观赏这一片云的景致了,吃过晚膳便紧闭门窗,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出门在外,规矩虽要守,却也并不像宫里那么严苛。皇上乏累了,皇太后也乏累,请安便推迟了一个时辰,将到巳时才过太后居住的月色江声。
皇太后见了颐行,头一件事就问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颐行神清气爽,笑着说:“很好,谢太后垂询。这园子不愧是避暑胜地,山里头过夏,真是暑气全消……”然而说着,却发现太后面色有些萎靡,忙殷切地问,“您呢?奴才怎么瞧着没歇好似的?”
太后摇了摇头,“想是换了地方,睡不惯吧,昨儿后半夜不知怎么的,老听见有人哭……”说罢闭上眼,抚了抚额道,“是这程子赶路太累了,人也糊涂起来。这话我只和你说,别同旁人提起,倒弄得众人神神叨叨的,不好。”
颐行说是,忖了忖道:“行宫里长久没人居住,且山野间风大,吹过檐角瓦楞,动静像狐哨,让您听成哭声了。您住在这里,清净虽
清净,就是离万岁爷远了点儿。奴才斗胆谏言,何不住到乐寿堂去,地方开阔,人多也热闹,您瞧呢?”
太后转过头,打量这庭院内外,眼神里透出无限的眷恋来,“早年间我随先帝爷来承德避暑,那会儿还是个小小的贵人,没有资格随居左右,就被安排在了月色江声。有时候缘分这东西,真叫人说不准,先帝曾翻过我的牌子,可是连我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记住,后来机缘巧合下相遇,才对我二见钟情……”
太后追忆往昔,说起和先帝的感情来,脸上还残存着少女的羞赧。
颐行最爱听这个,像自己家里额涅和阿玛的过往,她也打听得清清楚楚。老辈儿里的情,总有种陈年深浓的味道,历时越久,越是醇厚。谁没有年轻过啊,那种心事藏在记忆里,故去的人虽然走远了,但偶尔想起,仍旧有震动心魄的力量。
她仰着脸说:“那多好,横竖已经是一家子了,没有那些艰难险阻。”
太后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福气,原以为进了宫,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了呢。”见颐行坐在小杌子上,偎在她身旁,那模样像嫁到外埠去的固伦昭庄公主。太后含笑捋了捋她的鬓发,复又娓娓道,“人在世上,总能遇见那么一个实心待你的人,也许这人是贩夫走卒,也许这人是天潢贵胄,端看你的运气。咱们宇文家的爷们儿有一桩好处,最是长情,这样的心境对后宫的其他女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酷,可怎么办呢,先帝爷说过,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分成八瓣,一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好,这话我爱听。后来先帝爷干脆不住如意洲了,夜里自己夹着一条小被子,来敲我的门,我永远记得他站在我门外的样子,蓬头鬼似的,一只裤管卷着,一只裤管放着,别提多逗趣……”
话到最后,以一个幽长的叹息作为结尾,这一叹里有太多逝去的幸福,听得颐行两眼迸出泪花儿来。
“先帝爷晏驾有五年了。”颐行偎在太后膝头说,“这五年您多难呀。”
“我和先帝缘浅,只做了十八年夫妻,他才走那会儿我就想着,留我一个人干什么呀,我也死了得了。可再想想,舍不得你主子和昭庄公主,那会儿昭庄公主才十一,你主子又刚即位,众兄弟中数他最年轻,我担心那些异母的哥子们欺负他,总得瞧他坐稳了江山,才不辜负先帝临终的重托。然后就这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一直到今儿。如今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儿子也争气,我就这么糊涂过着日子,只是不能细想过往,想起来就伤心。”
边上云嬷嬷绞了帕子来给太后擦脸,温声说:“您瞧您,又伤怀了不是!早前说来承德避暑,奴才就担心您触景生情。”
太后听了,重又整顿起了笑脸,对颐行道:“年纪大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哭哭啼啼的,不过如今瞧着你们,我心里也略感安慰。皇帝遇见你后心境开阔了些儿,笑脸子也多了,你要好好珍惜他,千万别叫他伤心。”
这头才说罢,那头皇帝就打宫门上进来了。颐行扭头看向他,年轻的帝王,带着一身秀色和清气。不知怎么的,忽然像头回相见似的,今儿打量他,和以往不大一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