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被太一剑带到枎城的时候。
……那时候他应该还会自己穿衣服吧?
仇薄灯认真回想。
以往在太乙,他就是个“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在幽冥的几千年里,被师巫洛一惯,连颗扣子都没自己动手扣过。
为此,陆净还在信里大肆批评,痛心疾首,说:仇大少爷啊仇大少爷,您这是中了某人的圈套!这种把戏在话本里,都是诚心地想把人养废,好让对方离了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要你在糖罐子里醉生梦死啊……
末了,忽然来了一句:
小爷这么风流倜傥,怎么就没人愿意让我当个米虫呢?
——羡慕嫉妒恨的嘴脸立刻暴露无遗。
陆十一还颇为振振有词:秃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被人养废的苦难,小爷愿意替世人承担!
对此,仇薄灯毛笔一挥,给他批了三个字的回复:
洗洗睡。
可以说是极其冷酷,极其无情了。
陆净收到信后,朝左月生长吁短叹,抱怨仇大少爷这些年被师巫洛养得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巧的是,送信的“燃”刚好被烛南的灯会吸引,送完信没立刻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把陆十一的抱怨听了个一字不差。
若换个沉默寡言记忆差的太乙弟子化身为燃来送信,这一茬,说不定也就这么过去了。
偏生那天送信的,刚好还是个话多记性好的。
一回幽冥,就一字不漏地给他们小师祖汇报了。
仇小师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翻了翻,翻出了笔和纸。
又过了七八百年,陆家十一郎,在黄泉路上,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确认还从头发到脚跟,处处英俊潇洒,这才一展折扇,风度翩翩地去幽冥城见仇大少爷。刚一进城,几十年前,先到一步的左胖子就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热情得让陆十一毛骨悚然。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机智聪明的陆十一拔腿就想撤退,先观察观察敌情再说,结果硬是被左胖这厮拖进了约定的石亭里。
石亭中,堆了一堆小山高的册子。
随意翻开一看:
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左月半,于某某地,诽余小气,其言如下……记之。
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不渡,于某某地,笑余十指不沾阳春水,记之。
某年某月某日,左月半伙同半算子,于某某酒庄打架,碎新酒若干,记之。
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左月半……
一两千年间,但凡被太乙众人化燃出巡,撞见的琐碎小事,全被仇大少爷记了个清清楚楚——堪称“记仇”界前无古人后也不能有者的巅峰!
陆净当场就傻了。
——怪不得,左胖子见他来了,一脸的如蒙大赦,感情是能拖一个下水拖一个下水。
左月生对仇薄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记仇本领那可是打小就亲身领教过,阴影长存,平时多多少少下意识会顾忌几分。也就寿元将尽前夕,得意忘形了点,胡吹海侃说自己酒量多年历练,这回非把仇大少爷喝趴下不可——铁定能把以前的酒债讨回来。
就这样,都被仇大少爷记了满满好几册子。
至于陆净……
他向来是个话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又叨叨……这堆山似的记仇册里,十成有九成跟他沾边。
和以前没有两样的仇大少爷从书堆后转出来,笑意吟吟:陆十一,本少爷这些年可是对你们拳拳在念,切切在心,怎么样?感不感动啊?
陆十一面无鬼色,后撤一步,转身就跑。
他这些年也算得上一方风云人物,轻功独步,做了鬼更是魄轻魂盈,自忖逃命总是没问题的。哪知仇大少爷料敌先机,在四周早早拉起了罗网……个中到底有没有左胖挨不住“严刑拷打”,先一步把他的老底卖了个干干净净的缘故,这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某人,某人就到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打院门口传来。
“仇大少爷,你这院子不错啊!简而不陋,巧而不工……别具一翻浑然天成的雅致,”白衣青年毫无客套敲门的意识,一撩衣摆,直接推开虚掩的院门就进来了,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也确实不是人了。
不入轮回的魂魄,在幽冥历经九转,就成了介于有形...
与无形之间的物魅。
用左胖子的话来说,就是“活着他娘的多累啊!老子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牛马,咋地,还想忽悠我去再受苦受难八百年?”
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放弃了轮回。
——也放弃了自己一世风里来雨里,死生不惧积攒的功德福报。
天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白衣青年身上,星星点点,就像那一日,功德化火,福报化萤,向四面飞散。
他一展扇,招招摇摇:“仇大少爷,喝酒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