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穆没有抵抗.格外配合地接受了挟持、主要原因是对方开口叫出来的那个名字。
毫无疑问是在记忆中翻找不出一丝印象的脸。
大概率不是对方的错, 这张年纪不超过三十五岁,却惨白飘忽的脸像是刚从灵异片场离开,还是有-定辩识度的。
记性不好也不是他的错, 所以千穆没什么愧疚之心。
"阿方索素克;托·尔!!!"
从茫然到震惊再到喜从天降般的激动,一把拽住他的惨白男人五颜六色一阵变幻,前一秒两眼无神,下一秒如获新生,比见到失踪多年的亲人还要欣喜。
"…是你!你果然还活着!!!"
千穆花了几秒来思索,如今能用欢喜若狂的语气叫他"克托尔"的人有几个。
不包括那几个家伙,因为比起叫着"克托尔"抓住他不放,他们肯定更喜欢面目扭曲地大吼"源千穆你这个王八蛋混球",第一时间冲过来揍他。
做顾问时友好相处过的警察们倒是有可能, 但这个精神有些异常的男人,很显然不是警察。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千穆说。
对方宛如干瘪果仁的眼球不转,灰蒙蒙的视线紧锁住红发男人白皙的面庞,很快就露出一个略显癫狂的微笑∶"别装了,克托尔顾问,我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走吧,你该履行我们当初的约定,去我选好的地方做客了,我知道你能看出来,所以,不要乱动……呵可呵,命运啊,这不就是命运吗!"
对方松垮肥大的袖口里,隐约透出一点漆黑冰冷的阴影。
不是只能装样子吓唬人的刀具,从千穆出现在网咖门口那一刻起,袖中的枪口便一直对着他。
惨白男人只用一只手死死抓住干穆不放,其他部位都与他保持距离。
男人并未掩饰自己比蛛网更脆弱的神经,哪怕干穆略微动一下手指,抬一下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当街开枪
看来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效果了,好吧,我保证配合。"
千穆表露出莫名其妙被挟持的无奈,心中却在奇怪,这位先生对他的感情……有点复杂啊。
愤怒怨恨比海更深,海底却又埋着厚厚几层类似推崇执著的矛盾情绪,怎么说,爱恨交织?
他尽量努力地回忆了第二次,还是没想起来这位路人姓甚名谁,默默表示遗憾之余,竟又生出了点好奇。
正好看主角一号猛撞南墙看腻了,出去兜兜风,追忆追忆过去也不错。
—况且,还可以顺势加入一场惊喜项目。
千穆假装半个小时前阿古没跟他通风报信,告诉他有个熟人正躲在暗处窥视网咖,蠢蠢欲动似乎想要行动。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柔柔弱弱不擅武力的网咖老板,所以被人轻松挟持走了也很正常嘛。
惨白男人善后清理痕迹的水平过硬,一看就是能把警方耍得团团转的熟练犯,正如他用行动表明的挑衅那般,警方要在晚了几个小时的情况下找到他的尾巴,简直艰难无比。
这时候挑战信还没发到警视厅,惨白男人正处在轻松得意之中,全然没想到,自己的游戏打从一开始就暴露了。
因为他很倒霉。
将"克托尔"挟持离开的同一时间,街对面似无异动的居民楼中,恰好有个人略顿了顿收回差点一巴掌把窗户拍碎的手,脸色阴沉得可怖,仿佛现在就要冲下去杀人
诸伏景光半个多小时前就在这里蹲守了。
从松田阵平那里得到重要线索的他虽然很激动,很想直奔网咖把红发红眼的男人扒拉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捆去医院先做体检再验DNA—但也只限于想想,现实是做不到的。
用科技手段验明真身的道路一开始就堵死了,源千穆死于爆炸,他生前住过的研究所同样毁于爆炸,没能留下可供验证的DNA,而习惯戴着手套的他,也没有在什么地方留过指纹。
用绕圈子试探观察的方法也不是不行,但零在网咖打了这么久的工,都没能找出"江崎源"的破绽,诸伏景光觉得自己上也不行,而且太浪费时间了。
他没有零那般多的顾虑,经过一次天崩地裂的沉重打击后,他深刻意识到,有些时候纠结逻辑纠结证据反而耽误事,不如跟着直觉走,直接默认江崎源就是源千穆,瞅准机会A上去,说不定更能诈出证据。
诸伏景光默默监视着网咖,留了些许胡茬依旧清秀的脸很是肃然,旁人看着只会觉得他正直又可信,必然想不到他在琢磨设下什么圈套抓猫、不,抓人。
从他蹲守的这个房间往外看,视线必须向下倾斜,是望不全网咖内的情景的,坐在角落助手专用位的零完全没法露脸,只有吧台那边,隐隐能看到些许红色。
诸伏景光就盯着那点偶尔晃动的红发,不知不觉间,就已把这个颜色和回忆中的火焰重叠。
果然完美重合了,不存在色差。
诸伏景光现在就想下楼。
不行,要忍耐,打草惊蛇是一回事,还得以大局为重,考虑他诈死是不是有涉及组织的难言之福::
做理智冷静成年人和想不管不顾先揍人的冲动疯狂对打,一时难分胜负。
诸伏景光内心挣扎中。
他这一挣扎,难免稍稍走了一下神,虽回得很快,可当他长舒完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重新看向风咖时。
咯嘣。
是心态险些又被震碎的声音。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好一个明目张胆的绑架犯,就在公安部的精英、前黑衣组织卧底的眼皮子底下,绑走了他计划要抓捕的人? ??
源千穆可以被他们五个人中的随便一个狠狠教训,结果他们还没动手,区区一个路人就敢抢先?!
"很好、很有勇气。"诸伏景光.气极反笑,也不磨蹭,立刻起身推门而出。 他拿出了超水平发挥的追踪能力,不管前面的绑架犯怎么小心谨慎,都没能意识到身后吊了条阴魂不散的"尾巴",这条"尾巴"每跟一步就积攒了一丝怒火,到最后,眼里已烧出要把他活撕了的杀意。
诸伏景光在跟踪路上,越想越不对味,分外冒火的情绪大概名为"恨铁不成钢"。
他之前瞥了一眼网咖内部,意识在数码世界漫游的零睡得很安详,全然不知外面有人没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降谷零,,要分享给你的情报你死活不要就算了,遇到大事也完全没跟上节奏啊降谷零!
恐怕研二他们都知道源千穆没死了,零还在原地拼命打转,纠结江崎源和源千穆之间的巨大差异性。
诸伏景光很操心,然而发小的犟劲摆在这儿,他忙着救人懒得多说,直接告诉零去哪哪找人也免了,就让零先自己着急自己找吧,急一急指不定就把他刺激上路了。
所以,他只给发小发过去一条敷衍的短讯∶
【零,为了不被嘲笑,务必要加油啊。】
安室透∶"???"
收到莫名其妙短讯的安室透是什么心情不好说,网咖很快就因某三位警官的到来,陷入巨大混乱。
那边的情况暂且不提。
千穆恢复意识的时间,应当处于第二日的凌晨。
寻常迷药对他几乎没有作用,但为了满足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他很快清醒过来后,觉得睁着眼发呆很无聊,便将就着蜷在行李箱里的别扭姿势,忽略掉时不时来一下的颠簸,安然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的睡眠质量不错,如果醒来后,自己没有被人丢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双脚都被捆住,感觉就更舒适了。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有人正蹲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千穆并不是太在意这道似危险又似期盼的目光。
他比较关心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风衣被弄皱了,又在脏兮兮的地面摩擦了不知几下,由白变黑,回去便只能丢进垃圾桶。
还有这个明显担忧过度的绑架技术….…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绕了无数圈,链子的尾部锁在背后,几乎把他整个人绑在了身后的管架上,可供他活动的距离不到十厘米。
于穆如实评价∶"你对凡胎肉身的我……可能产生了某种误解,即使不用这么夸张,我也挣脱不了。
"不,哈哈哈,不不不,顾问太小看自己了,你绝对值得这个待遇。"
惨白男人乐得大笑,上一刻还显得怪异,下一刻他神经质般的笑容就消失了,嵌在凹陷眼窝的瞳孔黝黑,没来由多出了好几分亢奋∶"就是这个绝对自信的模样——没有错了,你,就是克托尔顾问本人!"
"我叫江崎源,并不知道你说的克托尔.…….
千穆走了几句无奈的流程,又在惨白男人刚面露不耐时,完全不给他顺畅开口的机会,无比自然地接道∶"——算了,解释了你也不信。你叫什么名字?"
被抢走节奏的男人愣了愣,却没有太生气∶"小森何一郎。"
"哦,小森。你把我带到这里的意图,介意说明一下吗?"
"我说过,要你完成之前和我的约定,难道你已经忘了么,顾问!"
惨白男人神色闪动,面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可千穆的下一句话,又立即把他的愤愤压了下去∶"急什么呢,时间过去太久,遇到的人太多,是有些记不清了,但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做。你应该也不介意,给我一点提示吧?"
他表现得强势中又带些许和缓,利用惨白男人内心不知因何产生的敬畏,让其潜意识里放弃争夺话语间的主导权。
对方果真没有意见,还配合积极。
"时间是六年前.…."
"哦,六年前………"
层层诱导之下,【六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终于得以拼凑出全貌。
小森何一郎曾经是一个很平凡的上班族。
他在各种方面都显得相当普通,可能只有对心理学的爱好算得上特殊。
闲来无聊自学了一阵,又为了验证学习效果,频繁在网上与陌生人聊天后,小森何一郎才发现,他的天赋似乎点在了相当神奇的地方。
他尤其擅长用语言拨动人的情绪,又因为总能轻易看出网线对面之人的真实想法,沿着从字句间透出的线索,摸到对方内心世界的弱点,也十分容易。
小森何一郎觉得很有趣,与网友聊天时,开始有意将话题往自己喜欢的方向引,最初对方可能只是抱怨一些鸡毛蒜皮,与他聊久了以后,藏在鸡毛蒜皮下的负面情绪在不知不觉间加深。
陌生人以为他是聊得来的知心网友,谁料自己毫无防备间,负面情绪已堆积到崩溃抑郁的程度,若还是一无所觉,持续到下一步,变再也不可挽回。
直白地说,小森何一郎干的事,其实就是诱导自杀。
他为了自己的"爱好",一年间引导好几个网友患上了重度抑郁,距离自杀,也只差最后一步。
小森何一郎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看来,是这些一昧在网上发牢骚的人内心太脆弱,畏惧现实又不愿解决问题,才会想到一死了之。
这样懦弱的胆小鬼死了也是好事,唯一的问题是软弱的人太多,他竟没遇到一个稍微有点挑战性的目标。
没有挑战性的"爱好"很难长期坚持,小森何一郎的兴致消失得很快,在某一个目标表示打算自杀时,他也差不多腻了,干脆决定在愉快收尾前,亲自去现场看一看成果。
目标是一目了然的自杀,跟他杀沾不上半点关系,废物警察也不可能想到调查自杀者的聊天记录,从漫无边际的信息海洋中,把只是陪聊的他抓出来。
那一天,目标听了他的建议,选择了他就职公司对面的高楼。
小森何一郎就在自己公司的楼顶,看着数百米外的对面,目标已经翻过了天台的护栏,双脚只踩到半截边缘。
他颇为认真地帮忙报了警,其后欣赏起目标临死前的反应,既是唾弃又是不屑,还有股莫名的瓢飘然充斥于心头。
警察和消防员很快就来了,附近也出现了仰头的人群,光是小森何一郎这边的楼顶,就多出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一部分人在劝说目标珍爱生命,还有一部分人嗤之以鼻,认为目标只是想谋取关注,实际上根本没有往下跳的胆子。 ——人都是怕死的啊,等她真要跳的时候就后悔了,啧,肯定会后悔的。
就是啊,还是不会舍得去死的吧,自杀真是傻。
人群中响起了议论声,小森何一郎摇头,没控制住露出的笑容有些傲慢。
他知道目标肯定会跳,即使要磨蹭半晌,她还是会选择去死,毕竟是个软弱无能的…….
突然,有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这位先生,因为看到您的表情,我有些好奇,您也认可刚刚那句话吗?
哪.…呢,不好意思,你是说?
就是那句话呀。
不解地转过背,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映入眼帘,但最先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一双比秋日枫叶还艳的红眼。
—自杀寻死的人,都是选择逃避现实的懦弱胆小鬼,死掉是他们自己随便做下的选择,别人根本不必惋惜.…就是这句话。
小森何一郎又愣了一下,心里可能还在回忆,刚才有人说过这句话吗?
于是,红发青年似是遗憾地笑了笑,又说∶-
忘记了吗? 那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连自己刚刚的想法都记不清了。
你.…你说什……?!-
找到了。嗯,不用着急,你们慢慢过来吧。
说完不是对他说的轻语,红发青年按住耳麦的食指一触即松。
他又对他微微—笑。
您对死亡的意义……有些许的误解啊,没关系,在我的同事赶来前,我会帮助您重新理解的。
警察赶到前的这几分钟,顺利成为小森何一郎人生中最害怕也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他被红发青年一下踹倒,瞬间的武力压制,成为后来迟迟无法痊愈的心理阴影。
红发青年拿出自己警方顾问的证件,格外温和地安抚四周的群众的同时,又向前走了几步,把他拖到天台边缘,就这么头朝下扔出了护栏!
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响彻云霄。
——怕什么,我提着你呢,只要你不乱动,我单手还是能抓稳的,看,没骗你对吧-
换一个视角看到的风景不错吧?世界在你眼里颠倒,风也比直视时温柔……又哭什么啊,大家不都这么说吗,死没有那么容易,唔,虽然你与死亡的距离,只隔了我可能会松、也可能不会松的-只手。
—啊,时间不多了,死亡体验遗憾地到此结束。小森先生,希望你已经顺利理解到了,能够毅然选择死亡的人,跟你以为的懦弱毫不沾边,应该说,是【勇敢】才对-
当然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谁都不应该主动寻死,你明白你的罪过了吗?
擦着死亡的边惊险地走了一遭,小森何一郎被迫——虽然是被迫,但的确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