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
赤井秀一收好枪,冒着风雪远离了灯塔。
他的发挥不错,运气也不错,并没有遇到需要用上演技的地方,白兰地全程被瞒在鼓里,没有发现异样。
暴露身份三年还被逼到假死的前卧底,竟然又顶上了黑衣组织的名头,给身为敌人的乌鸦打配合,这个命运轮回着实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FBI王牌也就微妙了一下,无论是接受事实还是代入身份都很快。
毕竟他是给自己的兄弟当代打。
在路上遇到的诸伏君话说得匆忙,反复强调的“远离白兰地”没头没脑,来龙去脉全靠赤井秀一自己猜。
他根据赶来之前听说的离谱事件,加上后面亲眼目睹的发展,猜出了个大概:
白兰地和本来应该是千穆的狙击手,奉命追杀一个棘手的迷之敌人,三人先是在城中大闹了半晚,随后转移阵地到了郊外,冒险替千穆上阵的诸伏君在追杀路上受伤,便由恰好路过的自己接上。
冒充千穆跟上白兰地的期间,赤井秀一便在思索,如今的千穆在组织里究竟是个什么定位。
他理应地位颇高,且受到监视,不被允许擅自在外活动,可算是组织中层干部的白兰地一言一行间,皆把“Glendronach”当做下属的新人狙击手,这点十分矛盾。
当初千穆作为研究员,被刻意隐藏了存在,组织内知道代号成员格兰多纳的人寥寥无几,白兰地不认识他也正常——可研究员变成狙击手是什么情况?
千穆肯定不会狙击,否则也不会让诸伏君代替,他如今似乎要以格兰多纳的身份,正式进入其他成员的视野,是控制他的高层的属意?
赤井秀一从中嗅到了故意刁难的味道,这让他心中不太妙的猜测更凝实了几分。
找到千穆下落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可当下还得应付这一边,FBI只能让自己迅速恢复理智。
于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诸伏君为什么要对他反复强调白兰地有病了。
白兰地曾经跟“Rye”搭档过几次,那时赤井秀一对其的评价是:标准的漆黑乌鸦,平时看上去是头懒洋洋的笑面虎,进入状态后就会暴露出本性的冷漠残酷。
如今的赤井秀一:“……看来那时候,他还没有真正进入过状态。”
冷静地目视白兰地驾车飞跃了中间栈桥断裂的悬崖,理论上也不是不能飞的FBI略微考虑,还是放弃了。
他选择听从诸伏君的血泪建议,离白兰地远点,就隔着悬崖爬上了灯塔,在七百多米外观察那边的情况。
接下来,赤井秀一隔空观望到了一场高难度杂技表演。
感谢诸伏君,他觉得在灯塔上与冻得彻凉的狙击枪作伴也挺好,在大火熊熊的房顶对峙的那两人,都不似常人。
白兰地是脑回路与正常人不同,而他们追杀的目标,则是个人能力上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可做不到在楼房间飞檐走壁,还能被黑衣组织追杀半夜不死。
职业杀手?赤井秀一略有猜测。
以他的作风,代打完了会立刻遁走才怪,必然要反其道而行,上山调查那个被自己一枪击穿眉心的杀手的身份。
可在准备行动时,他收到了一封短讯。
【先走,后续交给我处理,明天再上山。】
发信人源千穆。
赤井秀一顿时判断出来,千穆就在附近看着这一切,还知晓他和诸伏君的临时交接。
【安全?是否需要支援?】
【安全。你支援完了,回去再跟你说谢谢,赶紧走。】
【不。】
【啊?】
【首先,我对自己留下家人先走一步,已经有阴影了。其次,你是阿古不是千穆,千穆在哪里?】
【……秀大哥怎么会发现???】
其实没发现,只是凭直觉诈一下,果然诈出来了。
【千穆知道是我在这里,但却是让你用他的口吻赶我走,他就在附近,发生了什么?】
【嗯……那个……没事真的没事!那个啊,是小哀遇到了一点意外,阿源去帮她了,帮完马上就要离开,秀大哥不要担心!我们明天就回东京了!】
【在我和诸伏君的掩护下,今夜成为了他唯一能重获自由的时间,天亮以后,组织的人会重新找到他,他会再次失去自由,真相就是这样吧。】
【……】
【阿古,麻烦你转告千穆……】
“把志保放在绝对安全的位置,这点我赞同,可你立刻离开的决定明显做错了。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让你获得完整的自由,但在你短暂自由的最后时刻,你并非无处可去,也没有独自度过的道理。”
打下文字的同时,赤井秀一睁开了凌厉的绿瞳,面前是白茫茫的大雪,他却像在对着某个只想独自承受一切的家人字字重音:
“所以,过来吧,我会陪你直到今夜结束。”
赤井秀一不会走。
在组织的眼中,格兰多纳始终跟随白兰地行动,并没有脱离掌控,他们想不到真正的格兰多纳早已脱身,在漫长却又短暂的这一晚,赶到了需要帮助的妹妹身边。
要集齐多方协力,还要抓住千载难逢的时机,源千穆——或者说“江崎源”,才能艰难地得到这一个自由行动的机会。
并非亲身经历,甚至还没有实质看见千穆身上的枷锁有多沉重,沉稳的男人竟已得到身临其境般的窒息。
千穆救完志保想悄悄离开,再把离得很近的他支开,不外乎还是那个理由。
上一次他走得犹豫又干脆,结局是看到了亲人变成黑白的讣告,这一次再走,会收到血红色的讣告吗?
这种东西,看过一次就够了。
就算找来的人是Gin也无所谓,他怎么可能离开。
【秀大哥……唉……】
阿古犹豫半晌,还是帮了忙转述。
千穆似也觉察到男人除非如愿以偿,否则绝不挪步的决心,这次难得地没有跟他拧。
在阿古的指引下,赤井秀一开车绕了大半圈,在山背后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寻常旅客根本不知晓这儿还有一条道。
从这条路往上,没多久就开不上去了,原因是山路越来越曲折狭窄,到了山腰就只能下车靠走。
赤井秀一没走几步,就看到前方铺满厚雪的木桥微晃,有人从山崖的另一边踏上桥,朝他走来。
借着身后的车灯,他逐渐看清了来人的全貌:全身连着披散的长发皆湿透,甚至不见可避风雪的厚衣,这个人,竟然一身单薄地冒雪来了。
“……”
赤井秀一:“千穆,兄长教训乱来的弟弟,是正当合理的行为,这点你心里应该有数。”
“哎呀哎呀,一见面就说什么教训,真不友好,小心我掉头就走哦。”
千穆刚过完桥,就被面色冷峻的“兄长”抓过去。
赤井秀一大概想着,在正式动手教训之前,要先确认乱来的兄弟身上有多冰凉,这样教训起来更有说服力。
他抓紧了红发男人似是冻得微红的手腕,准备好的台词还没来得及说,就顿住:“……”
“烤火烤得有些热,需要降降温啦。”千穆从噎住的FBI掌中抽回手,“都说我的身体素质比你强多了,你现在信了吗?”
赤井秀一沉吟一秒,先把自己摸到一手不合逻辑的温热放一边,手又抬起,贴上千穆的额头。
正常体温,比他的手暖和太多,才显得格外热。
因为太正常了,反而显得不太正常——穿着一件湿衬衫,在大雪寒风里走了大半天的人,体表温度竟然没发凉?
“没感冒,没发烧,意识清晰,活蹦乱跳,不需要去医院检查身体。”
“……等回去以后,还是得让你去做个检查。”
“就这么不相信我啊,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变异了?”
“有一点点,指的性格方面。身体方面,如果你愿意老实交代,我会很欣慰的,千穆。”
“这个啊——有机会一定。嗯,回去一定,行了吧?”
“好。”
赤井秀一假装自己信了。不至于完全不信,那就信一半。
他不问千穆今晚都做了什么,反正天亮以后上山就会知道。
他也不问需不需要换个地点,就算冬天清晨来得晚,到天亮也只有三个多小时了,与其把宝贵的自由时间耗在路上,还不如他们就待在这里。
“上车,我给你拿毛毯。”
“倒也不用……好好好,你都不怕车子进水,我还客气什么呢。”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千穆先打开车门坐到后座去,嘀嗒不停的雪水带到了车内,不一会儿就把车座打湿了大半。
赤井秀一打开后备箱,取了东西才过来,同样也是坐到后面,两个大男人非要挤在空间颇狭的同一排。
千穆看到他拿过来的东西时,微微挑眉:“秀一,你的后备箱准备得也够齐全的。”
“齐全是好事,就怕需要的时候不齐。”
FBI粉色的假发也被雪水打湿,紧贴面部的易容浸了水,边缘处起了一点不细看看不出的皱,本人却不在意,率先把毯子和加厚的外套一起搭在湿漉漉的红发男人身上。
他随即拿起了一同带过来的另一件物品,配套的玻璃杯暂时放在两人中间的座椅空隙上:“虽然后面还有别的酒,但今晚喝别的不合适,我就自己选了,这个味道可以接受么?”
“Rye……”千穆看着赤井秀一带来的那瓶酒,嘴角轻勾,“让平时不怎么喝酒的新手喝这个,你也不怕我喝出问题呀。”
“你还是新手?”赤井秀一反问。
“唔,好像还真不能算。”
在不可计数的漫长岁月里,酒自然喝过不少,早早从入门到小有了解,只是分摊到所有时间里,显得次数格外地少。
千穆想了想,他上次喝酒是多少年前来着?好像的确离得有些久了。毕竟他一心养生,偶尔的偶尔才会倒一杯记忆中出现过的酒,倒一杯也是浅尝辄止,只喝一小口。
“我可以,没问题,Rye挺不错的,有融化冰天雪地的火热呢。”
“嗯,只不过没有冰。”
“哈哈,就地取材?我倒是不介意——算了算了开玩笑的,就这么喝吧。”
卷起细密雪花的寒风呼呼拍打上车窗,再气势汹汹也只能被无情地挡在外面。
车内响起哗啦的流水声。
赤井秀一先倒了半杯酒递给千穆,千穆接过后,他才给自己倒上。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摇,两人手里都握着酒杯。
静静对视时,赤井秀一主动将酒杯送向千穆的方向:“敬自由。”
“敬自由。”千穆微笑着复述。
——当。
两人的酒杯轻碰,响声清脆悦耳,宛如由衷喜悦的庆贺。
最初,千穆照样只是浅饮一口,黑麦威士忌独特的辛辣气息席卷口腔,似还顺着吞咽酒液的途径,在喉管与肺腑间激起同样呛人的火辣。
他当然没被呛到,却合上了眼,仿佛想要细细品尝自由的滋味。
赤井秀一静等到他睁眼,才开始第二次碰杯。
男人的绿眸中似也升起了不畏酷寒的温度。
“敬活着。”
“敬活着。”
这一次出乎意料,千穆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手举空杯,他对赤井秀一笑道:“我需要再用一杯,敬死亡。”
赤井秀一爽快地给他再倒一杯。
两人就在几乎被雪埋没的小车内,全然不知外界般碰杯对饮。
一时间仿佛回到过去。
还是“Rye”的赤井秀一做完任务,拒绝掉不靠谱搭档约个SPA的诡异邀请,先回临时据点洗澡,洗完一身血腥硝烟味后,再带着酒和食材上门。
第一时间先进实验室找人,实验室没有就上楼进卧室,把一日比一日没精神的男人半喊半拖起来。
在一番非常努力但实际成效不如点外卖的操作后,面色僵硬的厨神端着卖相不太好的小菜出来了,同时上桌的还有倒在小盏里的果酒。
偶尔喝点酒对身体好。赤井秀一每次都这么说。
男人如果想拒绝,可以直言,对他衰败到五脏六腑的残破身体而言,吃什么喝什么都没用。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和同样沉默的卧底面对面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