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豫白已经走了。
偌大的厢房内只剩下兰因一个人。
周遭静悄悄的, 兰因还处于呆怔的茫然中,如果不是手腕上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余温,房间里也还飘荡着淡淡的乌木沉香味, 兰因差点要以为自己先前是在做梦,一个荒诞到与谁说起都不会有人相信的梦。
偏偏这不是梦。
偏偏这一切都是真的。
想到齐豫白与她说的那些话, 想到他的坦诚、他的表白,还有……他离开前的那一句, “先前是我孟浪,可你总得习惯,我喜欢你,想要与你亲近, 这是天性, 即使是我也控制不住。”
脸再一次变得通红,心跳也如擂鼓一般震动着。
兰因抬手捂脸,刚刚触碰到,指尖便没忍住轻轻一颤,太烫了,烫得让人心头发颤, 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她连忙转身朝窗边的架子走去, 那边放着清水,兰因匆匆过去,正想用清水拍脸, 却瞧见水中的倒影,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一张满面含羞的脸, 眉梢眼角全是藏不住的春意。
她若是这副模样跟着齐豫白出去, 谁都能猜到先前发生了什么, 只怕还要浮想联翩。
她不敢去看水中的自己,连忙闭目,清水哗哗往她脸上扑,兰因以为这样可以浇灭她心头的火热,可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很克制地让自己不要再乱想了,脑子却不听她使唤,闭上眼后,那些话那个身影变得更加清晰了。
满脑子都是齐豫白的身影。
他笑的样子,他压着眼尾看她的样子,他抿唇望向她时那双黑眸是如此的清亮,仿佛夜空中最耀眼的星星……
从前想起他,兰因心里满是难过和仓惶,她怕自己越陷越深,也怕被人发现。可如今想起他……
兰因咬唇,她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现下是个什么心情,高兴有、感动有,欢喜也有,甚至还有一抹……甜蜜,就像是吃了一口上好的花蜜,连心里都泛着甜。但这些情绪之外,还是有担心,还是有不安。
她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也从没想过要再步入一段婚姻。
兰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说管家打理庶务,她自是不在话下,可要她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娇娇柔柔地和自己的夫君相处,她却是既不会也不习惯,她打小就活得硬邦邦的,许多女孩与生俱来的本事,她却是怎么学都学不会。
她的性子也不够好。
对于很多事情,她都显得过于冷清,说得好听点是理智,说得难听点就是冷漠,她习惯了筹谋也习惯了在最差的环境中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形。
当初萧业苛责她的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
她的确自私,也的确冷漠,她怕齐豫白知道真实的她后会后悔。
何况就算他们如今相爱,可日后两人每日待在一起,所有的毛病和弊端都开始显现,那么如今的这份欢喜是不是来日也会变成相看两厌?
这样一想,兰因心里的那一腔悸动和热情也就慢慢消散了,甚至开始变得冷却,就像盛大的火焰忽然被一盆冰水浇下,火被熄灭,只剩下缕缕白烟。
盆中清水早已乱了,水波粼粼,看不清她此时的面貌,但兰因想,此时她面上的羞意和春意想来应该已经消失了。
这样也好。
总不至于让旁人发现自己的端倪。
这才是她,纵使也会被情爱困扰,可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可不知为何——
兰因心里竟然第一次为自己的理智感到可悲感到可怜。
周遭很安静,萦绕在她身上的热意已经彻底消散了,滚烫的心跳也归于平静,兰因双手撑在脸盆上,又静默了一会,方才站直身子拿着帕子仔细擦拭自己的脸。
“主子?”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原是时雨听到屋中动静走了进来,见兰因背对她站着,她不由奇怪道:“您怎么在这?”
兰因这会已恢复如常,看到她来,也只是淡淡说,“你去后院把我的胭脂水粉拿来,我得重新上妆。”先前被心中的悸动攫取了理智,都忘记自己今日还上着妆了,好在她皮肤白皙,并没有涂□□的习惯,说是全妆,却也只是描了眉抹了唇,其实她用的石黛出自岭南,遇水也不易化,但兰因还是担心自己这会瞧着不好便让时雨跑一趟,正好她也能再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时雨虽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轻轻应了一声后便出去了。
约莫两刻钟后,兰因上完妆,心情也总算平复了,她问了时雨几句底下的情况,没让她跟着,自己一个人朝齐老夫人等人所在的厢房走去,还未到门口便能听到里面欢声笑语,想到那人也在,兰因又重重捏了下自己的手,方才过去。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齐老夫人循声看了过来,瞧见兰因这么晚过来,她也未曾怪责,只是笑着问她,“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底下太忙了?”
兰因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她面不改色说完这番话,正要抬脚进屋,目光却与对面的齐豫白对上。
他就正对着门口坐着,见她过来,抬眼朝她一笑。
仗着无人瞧见,没有半 点掩饰。
齐豫白的眼睛很黑,又是薄情的凤眼,不笑时让人觉得矜贵疏离,可一笑,那眼中温柔缱绻仿佛三春花开……兰因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被人轻易击垮。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兰因一脚已迈进厢房,另一脚却还停在门外,她这副异样自是引得屋中几人都看了过来,齐老夫人最先蹙眉,她让晏欢过来扶她,嘴里跟着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你今天有些不大对劲?”
她语气担忧,其余两位老夫人也纷纷目光关切朝她看来。
兰因听到她的声音终于醒过神来,她忙定了定心神,抬眸瞧见她们面上的关切,她垂眸解释道:“可能是这几日没歇息好。”说话的时候,她特地避着没去看齐豫白,她怕一看到他,她的心神又要乱了。
兰因心里也无奈,活了两辈子,还从来没有人让她这样心乱如麻过。
晏欢过来扶她,兰因也未拒绝,任她扶着自己到齐老夫人身边坐下,坐下的时候,兰因心生庆幸,还好,她没跟齐豫白挨着……她难以想象这种时候她若是和齐豫白挨着一起坐会怎么样,只怕他一举一动都会乱她心智坏她安宁。
那时,她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兰因一坐下就被齐老夫人握住了手,“你这地方能歇息好就怪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环境,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来这住!”她是真的心疼兰因,握着她的手没好气的说完后又不允她反驳道,“今晚回家去住,再拼命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看看你,脸都熬瘦了,回头我让晏欢吩咐厨房给你多做几道滋补的菜好好养养。”
兰因张口想拒绝。
这种时候,她哪敢回家?她尚且还没理好自己的心意,根本没办法面对齐豫白。可齐老夫人不容她拒绝,对面齐豫白也在看她,想到先前他说的,兰因怕自己不答应,齐豫白回头直接留下来。
他若留下来,她可招架不住……
回家至少人多。
而且,她也的确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又是为什么会喜欢她。
“您放心,我今晚就回去。”想到什么,兰因又添了一句,“不过今日铺子事忙,只怕我得晚些时候才回去,您不必等我吃饭。”
她这话倒不是推辞。
齐老夫人也明白,楼下那么大阵仗,她这个东家自然不好第一天就提前离开,她没坚持,只是握着兰因的手不住叮咛,“那夜里你可记得吃东西,别一忙就什么都忘了。”
兰因看着她面上藏不住的关切,心里又软又酸。
她实在不值得他们这样待她好,心里酸酸的,连带着鼻腔里也仿佛冒起了酸意,却又不敢让她发现自己的异样,兰因压着心中的波澜,哑声应好。
“你待因因倒是比敬渊还要好。”那厢冯老夫人看着她们这番互动,不由笑说道。
齐老夫人不仅没反驳,还很是自豪,扬着下巴骄傲道:“我这囡囡又乖又孝顺,比我这只知道惹我生气的孙儿自是更得我心意。”
冯老夫人一听这话没好气瞪她,“我看你这话实在讨打,放眼整个汴京城,谁比敬渊更孝顺更听话?你若嫌敬渊不好,不如我拿我家那个讨债鬼和你换。”
“你舍得?”齐老夫人笑她。
冯老夫人瞪眼,“怎么舍不得,我看他那副混账样,气就不顺。”
季老夫人也笑着说了几句。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兰因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忍不住去想她们年轻时该是怎样的鲜活飒爽。
三两好友,肆意谈笑,或许还会骑马喝酒……
这其实是很寻常的事,可兰因却从未体会过,或许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那个时候,顾情没有走丢,她也还是长兴侯府金尊玉贵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她性子好,地位又高,满临安与她同辈的小孩都喜欢与她往来。
记忆中,她很小的时候就缠着爹爹要他带她骑马驹,那个时候,爹爹还笑着应允她等来年雁门关的母马生了小马驹就给她送来。
后来爹爹如约送来马驹,她却再未骑过。
她收起肆意的笑容,开始活得循规蹈矩,再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想起这些往事,兰因心中也不禁划过一抹怅然,玉盘轻击桌面,让兰因神智得以收回,她垂眸,瞧见面前忽然多了一盘被剥了壳还去了核的新鲜荔枝,上面被人细心地放了一根银钗,兰因一怔,眼见收回去的手修长有力,手腕上那串佛珠下的如意穗子还在空中飘荡,即使不看也知道是谁。
她紧捏手指,心下一颤,最终还是没忍住抬眸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