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指西南,一十四州自今日而秋。
两驾由西门驶进京都城的马车缓缓停在镇国公府邸门前,檐下悬着那四盏比历代星辰都要亮的素白灯笼,让头前一驾马车的车夫最先忍不住哭出声响,压抑而低沉的呜咽声中,陈无双掀开车厢门帘,缓缓走下。
团龙蟒袍外面罩了一层粗布麻衣。
不只是自谷雨死后再也不穿白衣的陈无双披麻戴孝,紧随其后下车的墨莉和小满都是身披白麻,换了一身素色道袍的西河派掌教低低诵了声无量,慕容百胜与祝存良兄弟二人不知在哪里摘了其色如雪的野花别在胸前,默然垂首。
陈无双很想露出一丝游子归乡的笑意,可动了动嘴角,却流出两行承载不住悲恸的泪水,轻轻呢喃有声,“师伯,无双回来了。”
小满死死咬着嘴唇,蹲下身抱头痛哭,原本她一路上都在想,或许对她恩重如山的老公爷是使了一出诈死脱壳,就算是身受重伤,以司天监与太医令楚鹤卿以及白马禅寺空相神僧的相交莫逆,总会有枯木逢春的法子,可门上那四盏写着永垂千古的灯笼,一瞬间就击溃了她心头所有侥幸。
世上再无陈伯庸。
镇国公府正门慢慢大开,几日来水米不进的陈叔愚步履稍显蹒跚,跨出门槛,似乎眼里看不见门外一众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修士,久久凝视无声落泪的年轻观星楼主,嘶哑道:“平安回来就好。无双,你师伯···他在观星楼等你。”
想起北境城墙上的初次拜见,搀扶着小满起身的墨莉,痛哭出声。
陈无双断断续续呼吸,扯着衣袖抹了把脸,点点头,声音竟然比陈叔愚嘶哑更甚,“无双为人晚辈,不能让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否则师伯又要罚我在观星楼里面壁,师父不在府上,可没有人再偷着给我送饭吃···”
起先两步,陈无双走得很慢,像是近乡情怯。
迈进镇国公府正门以后,一手牵起墨莉、另一只手牵起小满的陈无双脚下生风越走越快,穿过水潭边曲折连廊时已然行如鬼魅,潭水中浮沉着九十九只白色纸船,每一只载着细长柳叶的纸船上都写了几个小字。
纸船是萧静岚的夫人亲手所折,又亲手一只一只放在水面上,柳叶则是那位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轻轻放置,文人雅士素性高洁,与故人作别,自然要折柳相送。
观星楼中,青烟氤氲如云似雾。
十余年来陈无双还是第一次觉得,抬腿走进观星楼是一件需要鼓起莫大勇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巨大的青铜香炉后面,有三人,一坐、一站、一跪。
盘腿而坐的是已经毫无生机的陈家老公爷,身上仍穿着那一袭团龙狰狞的白底蟒袍,早已干涸的妖族血迹颜色黯紫,像是行走在雨后泥泞小路甩上的污浊泥点子,置于双膝的左右两手,皆是并指如剑,须发成霜,眉目之间没有遗憾神色,反而是一种了却此生夙愿的欣然。
背对着陈伯庸遗体站在旁边的,是极少像现在这样一身白衣的陈季淳,他微微仰着头,空洞无神的目光不知道借着灯火看向哪里,往常手里捻着把玩的两颗棋子只剩一粒黑子,白子早被他屈指弹在青铜香炉中,被厚厚一层香灰埋没于深处。
至今不肯脱去那身残破甲胄的立春,木然跪在陈伯庸面前,头颅低垂,身前横着他那柄同样名为立春的古朴佩剑,一人一剑全无声息。
“师伯···”
陈无双这一声悲戚至极的轻唤,让立春顿时浑身一颤,缓慢回头看向披麻戴孝的观星楼主,伸手拾起佩剑,拄着站起身来,好像不敢抬头去看陈伯庸的遗容,默默退到一侧光线昏暗处,影子被灯火照成一深一浅两道,遮住靠墙木架上许多册墨香浓而不腻的藏书。
松开墨莉与小满的手,绕过青铜香炉的第一步声响沉重,第二步第三步趔趔趄趄,像是刚学会走路、迈步还不太稳当的婴孩,扑通跪倒在陈伯庸身前三尺处,哀声道:“师伯···”
墨莉跟小满紧跟着跪倒,泣不成声。
历历在目的往事从心头翻涌成浪,被咽喉阻住,却在陈无双看不见世间美丑的双眼中倾泻成河流。
人不如草木。
草木枯萎总有春风吹又生,人死只剩万事空。
陈无双艰难地张了张嘴,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落泪。
观星楼又进来很多人,隔着那尊青铜香炉,邋遢老头的叹息声清晰入耳,一句“陈老公爷千古”之后,大寒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常半仙突然哼唱起一首极为苍凉的凉州曲子,生平第一次踏进这座名扬江湖观星楼的许佑乾、冯秉忠、慕容百胜、祝存良、瘸腿术士,都被这种悲怆气氛死死压住。
半个时辰之久。
陈无双终于止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师伯魂灵不远,若是在黄泉路上见着谢逸尘那王八蛋,莫要给他半分好脸色,只管告诉他,陈无双言而有信,很快就会把他谢家满门一个不差都送下去,为我司天监战死于北境的一万余英灵赔罪!”
满面憔悴倦容的陈季淳转过身,“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无双啊,你且起来,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陈家的架海金梁,无须在任何人面前屈膝,无须在任何人面前低声,无须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陈无双擦去泪痕,起身在供桌上拿了三支香,就着灯火点燃,绕回到香炉另一侧,躬身敬香。
“我与你三师叔商议过,要等你回来看一眼,再让你师伯入土为安。陈家历代观星楼主都葬在府外十里处的鹤鸣丘,景祯皇帝准你师伯配享太庙,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陈无双冷笑一声,“只是配享太庙?”
捻着一粒黑子的臭棋篓子愤然点头,“天家凉薄,帝王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