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刀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种冲动,很有点像是他年少时,看到夺走了他童子身的青楼红阿姑被豪客赎身,从此离他远去时的感觉……那种无力,那种空虚,那种笼罩全身的失落和畏惧,却又有着莫名的艳羡和嫉妒!
周老刀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心知肚明,自己用了七成力都只能划破卢仚一层皮肉,而且卢仚还是重伤之身,躺在地上任凭他施为——若是卢仚完好无损,他是不是连卢仚一层油皮都无法伤到?
如此可怕的高手,能将他伤成这个样子的,又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而这样可怕的存在都伤成了这样,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爆发冲突?
不能细想,细想……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只能走!
必须走!
绝对不能都留在这里。
更加不可能带走卢仚。
招惹不得,招惹不起,所以,是非之地,赶紧远离,否则真有粉身碎骨、九族灭绝的危险。
额头上冷汗不断渗出,冷汗混着寒雨顺着面颊不断滑落,周老刀干巴巴的笑着,左手放在身后,不断向商队的伙计们打手势,示意兄弟伙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卢仚目光幽幽的看着不断后退的周老刀,轻叹了一声:“这,这可就不好意思了……本来没你什么事,你若是不愿意救援小僧,你直接带人离开就是……但是你偏偏,偏偏莫名其妙的砍了小僧两刀。”
“这就是因果啊,这就是是非!”
“这位兄弟,你沾染了和小僧的因果,你就沾染上了是非。”
“你今日若是不将小僧救走,任凭小僧留在这小树林中,任凭风吹雨打、鸟兽啄食的话……小僧若是养好了伤,这两刀的因果,是一定会找到你,和你计较清楚的。”
卢仚微笑看着面皮扭曲的周老刀:“当然,或许,你也可以试试,你那刀的刀口不错,或许可以在我脖颈上砍上百八十刀,试试将我枭首,或许就断绝了因果?”….周老刀的瞳孔骤然一凝,周身杀气骤起。
他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又看了看卢仚胸口上,刚刚被他新鲜砍出来的半寸深的伤口。
是啊,或许,他用这刀给卢仚来上百八十刀,可以将卢仚的脑袋砍掉?脑袋都没有了,人自然就死了,人死了,这一切因果就没有了呗!
起码在这周边三十万里方圆的荒原中,周老刀没听说过,有人脑袋没了还能活的。
就在周老刀心中杀意不断积攒,就要豁出去给卢仚来一顿‘饺子馅’的待遇时……
小树林外,两个斥候伙计突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手中,很是艰难的抱着一头精血被吸干的小兽尸体——正是之前在小树林外,被天龙禅杖击杀,被卢仚吸干血后丢弃在外的那形如竹鼠的小兽。
“这是,噬铁鼠!”一名斥候伙计嘶声道:“刀爷,这噬铁鼠,分明是被人咬破了喉咙,吸干了精血而死!”
卢仚微笑看着周老刀。
周老刀看了看那噬铁鼠,他注意到,噬铁鼠的脖颈上,有着很大的一圈牙齿印……而那么大的嘴,正经身材的人,显然咬不出那等巨大的伤口。
从伤口看,这个咬破了噬铁鼠脖颈,吸干它精血的凶手,或许,他的身高在两丈三四尺上下?
而噬铁鼠嘛……
放在这荒原中,可也是极罕见的凶物。
噬铁鼠生性温和,天性喜欢在地下乱窜,以地下各种草木根茎为食。偏偏其一身铜皮铁骨、钢筋银髓,虽然不擅长战斗厮杀,可是自身防御力极强。
周老刀仗着手中披风刀,若是和一头噬铁鼠对上,大概率是会落败的。
因为他根本无法破开噬铁鼠的防御,连它的皮毛都难以伤损。
这两尺来长的噬铁鼠,因为其极度坚韧的皮毛,其价值就变得极其高昂——这么一条小兽的皮扒拉下来,其价值就比得上周老刀一架大车上堆积的所有兽皮!
在这荒原上,有名有姓的高手,都想要弄一身噬铁鼠皮毛制成的皮甲,这无疑就是多了一条命——但是以周老刀的见识,方圆三十万里荒原中,数十座大小荒城,真正的噬铁鼠皮甲,拢共也就三十套上下。
扯远了……
总之,噬铁鼠防御力极强,极难猎杀。
它的皮毛,是它身上最有价值的材料。
而如此难以斩杀的噬铁鼠,居然被人咬破了喉咙,生生吸干了精血。
这凶手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周老刀怔怔的看了卢仚许久,突然笑了起来:“大和尚……不,大师……大师落难,老周我这颗心啊,真是痛啊……哎,老周我来迟了,来迟了啊,让大师您,受苦了!”
‘呛’的一声,手中刀柄一抹寒光闪过,六尺长刀消失,周老刀将刀柄挂在腰带上,殷勤的扶住了卢仚的手臂,想要将他搀扶起来。….只是一用力下……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以周老刀的力气,他居然只能勉强扶起卢仚一条胳膊,连他的上半身都难以搀扶起来。周老刀的脸色一变,四周有见识、有眼力劲的商队伙计们,也一个个犹如见到怪物一般看着卢仚。
周老刀嘴唇微微哆嗦,嘶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下手,赶紧扶大师去车上休息着……哎,拿那几块最好的蟒皮出来,砍几根树干子,给大师搭个车棚子避避雨!”
周老刀,还有一群商队伙计,就好似照料自家亲大爷一样,将卢仚扶上了大车,给他搭了个遮风避雨的蟒皮棚子。
清水,肉干不断送上,暴露在外的伤口都擦干了水迹,用特制的药膏厚厚的涂抹了一层,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妥当。卢仚扭曲的腿脚,也在几个孔武有力的商队伙计的联手施为下,被扳回了原位,又敷上了外用的伤药。
周老刀坐在车棚子里陪着卢仚,十几架大车‘嘎吱、嘎吱’的,离开了小树林,继续向前行进。原本插科打诨、天上地下胡诌的上对伙计们,也好似被人用针线缝上了嘴,一路上再也不见半点儿声音。
一日。
一日。
复一日。
荒原上的雨,一下就是半个月。
周老刀带着的小小商队,百来号人,在完全看不到道路的荒原上,循着野兽的本能,依仗着无数年深深记在心头的地理特征,艰难的跋涉着。
没有飞天遁地。
没有神通秘术。
只有一腔血勇,一副铁骨,外带一口利刀,和强弓硬弩。
每一天,都会遭遇大大小小,或者凶残,或者温顺,或者狡诈,或者萌蠢的兽群。或者擦肩而过,各自平安,或者刀锋对獠牙,一场狠战。
商队的大车上,又多了数百张厚实的毛皮,卢仚这半个月,也喝了数百头野兽的兽血,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勉强能坐起,双臂能够挥动。
这些天,他在极力的认识这个世界。
比如说,这里的一日一夜的长度,就比他熟悉的两仪天要长得多,两次日升之间的‘一天’时间,大抵有两仪天的六十个时辰之长……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一天,相当于两仪天的五天。
这一场下了半个月的大雨,放在两仪天可就是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的‘雨灾’。
只是,这一方天地的承载力显然也超乎寻常。
这么长时间的一场大雨,卢仚觉得自己身上都要生蘑菇了,但是偌大的荒原上,居然只有极少数坑洼地带出现了积水,并没有出现卢仚想象中的洪涝灾害。
很显然,这一方荒原上,有着巨大的水系河道网络,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一路上,那些袭击商队的大小兽群,或者被商队主动攻击的大小兽群,卢仚也都看在眼里——好些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翻腾了上来,这是曾经老僧红尘传授过的知识,卢仚认出了这些奇异的飞禽走兽……….有趣的是,周老刀等人一路斩杀了这么多野兽,但是并无任何卢仚印象中的灵异、邪诡之事诞生。
这些野兽的‘灵魂’,在它们被斩杀的第一时间,就被天地之间充斥的大道直接卷走。这一方世界的大道,霸道,威严,充满无法抗衡的绝对权柄……这些野兽的灵魂,根本没办法滞留世间,更不可能衍生出什么‘阴魂’、‘恶鬼’之类的存在。
这是一个某种意义上,‘很安全’的世界。
商队面临的威胁,也只有那些兽群,以及一些不怀好意的流匪、马贼等。
只是,流匪、马贼这等存在,显然在这荒原上生存不易。
起码在这半个月的旅途中,周老刀他们只是遭遇了一次不明来历的哨探斥候,而对方也是隔着七八里地就停了下来,朝着这边张望了一阵后,可能是见到周老刀这支百来号人的队伍‘人多势众’,直接转身就走,并没有靠近,或者做进一步的试探。wap..com
这一日,正午时分。
狂风卷过大地,天空的雨云被暴力吹散,红彤彤的太阳很慷慨的显出了炽烈的面庞,将光和热抛向了大地。高空中,有点点黑影在盘旋,那是体积极其庞大的鹰隼在惊人的高度上空巡弋,着值得下手的猎物。
卢仚坐在了驾车的车夫身边,抬头看向了天空。
法力不存,身躯虚弱,但是一双千锤百炼的眼眸还是蛮好用,这一眼望去,那在数百里高空梭巡的鹰隼,每一片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翼展超过二十丈的巨型猛禽,自然不会袭击卢仚所在的这一支商队。
以它们的体型,拉车的牲口都不够它们一口吞的!
骤然间,一头大雕发现了值得下手的猎物,它翅膀一收,近乎垂直的向着地面俯冲了下来。虚空中立刻传来了沉闷的雷暴声,那大雕的身躯前方,空气炸开了一团一团白色的气圈,几缕倒霉的浮云被飞驰猛降的大雕撞得粉碎。
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大雕从数百里高空俯冲到了地面,一个极其湍急的折返、腾空,这厮两支硕大的爪子上抓着一头从头到尾有五六丈长短的野牛,扑腾着翅膀缓缓向天空飞回。
野牛的惨嗥声远远传来,下一刻,卢仚听到了沉闷的弓弦轰鸣声。
超过十二支巨型箭矢呼啸而起,带着一抹寒光,狠狠扎进了大雕的身体。羽毛飞洒,血水飞溅,大雕发出凄厉的哀鸣声,下意识的丢掉了爪子上抓着的野牛,疯狂的扑打着翅膀加速腾空。
箭矢末端,一根根细细的金属锁链被绷得笔直,不断发出‘锵锵’震鸣。
大雕疯狂的扑腾着,巨翅掀起了大风,地面上砂石飞舞,隐隐有粗豪的咆哮声传来,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隐隐可见金属反光。
商队停了下来,前方一株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上的大树上,两名身披皮甲的壮汉跳了下来,一条满脸虬髯的大汉拎着弓箭,冲着这边比划了一下:“虎家围子在猎雕,过往的兄弟,避开些,不要起了误会!”
坐在毛皮堆上的周老刀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朝着两条汉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虎山兄弟,是我周老刀啊……啧,啧,那是一头裂风雕罢?你们虎家围子,运气不坏啊!”
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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