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我,我当时……”郑行端舔了舔嘴角,最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就知道完了,我劝不动他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啊,我们,我们明明可以有很多办法的。”
屋内传来郑行端压抑痛苦的哭声。
心中的那块巨石落了地,唐不言却又觉得窒息,他恍惚想起年少求学时被人关在藏书阁内。
——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阁楼,外面是络绎不绝的虫叫,他又冷又饿地坐在椅子上,到处都是吞噬人的黑色。
白日里高大庄严的书墙在此刻成了狰狞的怪物,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病弱的小郎君,只等着最后一击。
唐不言在黑暗中缓缓放慢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心生警觉,那种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至今都让他难以忘怀。
那是他当时从未见过的黑暗。
就在此刻,安静无声的阁楼内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
唐不言猛地握紧手中的书本,紧盯着出声的地方。
“唐不言,唐不言。”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响起,“你在不在里面啊。”
——是明庭千。
唐不言吃惊,忍不住朝着微微打开的窗户走了过去。
窗外的人大概也听到动静,用力把沉重的窗户推开。
雕花大窗,便是平日里也要大人学管用力推开才能打开。
“你怎么来了。”唐不言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声问道。
明庭千两只手臂扒拉在窗边,随后扑腾了几下,整个人便爬了进来:“我来找你啊。”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他。
彼时,两人关系并不算亲厚。
“你别怕。”明庭千坐在床沿上,笑说着,“我已经让秦知宴闯山门去唐府找你阿耶阿娘了。”
唐不言瞳仁微微睁大。
“若是我们现在先去找姜祭酒,他一定磨磨唧唧的,说不好还要起坏心眼,不如直接找你们唐家的人。”明庭千显然对这一切看的清楚,简单解释着,随后自怀中掏出一个胡饼,“冷了,吃不吃。”
唐不言盯着那个小小的胡饼,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是你明日的早食。”
“没事,少吃一顿不碍事。”明庭千笑说着,“你晚上没吃吧。”
唐不言没说话,但肚子不争气地开了口。
明庭千轻笑一声,把胡饼递过去:“吃一口,垫垫肚子,等会就好了,秦知宴骑马去的,很快的。”
唐不言的脸难得红了起来,幸好夜色黑,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
“你今天就不该替我说话。”明庭千低头看着脚边的月色,温柔说道,“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唐不言嘴角抿起,最后一板一眼说道:“我没有说错,我的东西不是你拿的,你读书好也是靠自己,你虽家境贫寒,但也不该被人如此诋毁,便是再来一次,我也是如此。”
明庭千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盯着不远处被夜色笼罩的小郎君。
小郎君病弱且年幼,自入学第一天便传遍整个国子监。
“你……”明庭千跳下窗台,朝着他走了过去,在唐不言错愕的视线中,把馒头塞进他手中,“别饿坏肚子了,明日你可以还我一个也可以。”
唐不言捏着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胡饼,面料和自己之前吃的完全不一样。
他用力咬了一口,差点把自己的牙崩了。
明庭千笑了起来,最后只好忍笑安慰道,“你先舔舔再吃,有点硬。”
唐不言一张脸通红。
“学院晚上有宵禁,你怎么过来的。”唐不言小小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此事,惊讶问道。
明庭千无所谓说道:“跑过来的啊,现在黑漆漆的,只要躲在角落里就能摸过来,而且我就猜你一定在藏书阁看书,目标很明确的。”
“这里是三楼,你怎么上来的?”唐不言又问。
“爬上来的啊。”明庭千说道。
藏书阁的一楼格外得高,唐不言一开始也不是没想过跳窗走,可一往下看便觉得眩晕。
明庭千看着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唐不言咬胡饼的嘴一顿:“没有。”
“没有?”明庭千拉长声音,打趣道,“三郎你平日里可没这么多问题。”
唐不言沉默。
“别害怕,这世上没有鬼。”明庭千安慰道。
唐不言借着昏暗的月色打量着面前之人:“这么黑,你真的不害怕?”
明庭千看着高高耸立的书架,笑了笑,最后轻声说道:“比这个还黑的我也走过了,这点黑算什么。”
唐不言当时天真地以为,他说的是平日里放学后赶回国子监的那条路。
原来,不是。
—— ——
“原来立明昨日去见我了。”明庭千笑说着,“怪不得我后来去找他,他脸色这儿怪,他说他赶路累了,我当时心中都是事,便也信了。”
唐不言只是沉默,那声剧烈的咳嗽抽走了他全部的精神气,让他整个人宛若精致的玉雕,全然没有一丝人气。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事情?”王新不解问道。
“三个月前,是我阿耶阿娘十年忌日那天,我控制不住喝醉了酒,醉倒在家中,正好碰上立明和夫人吵架来我家休息,许是那日我说什么,被他知道了,之后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明庭千看着脚底下的光晕,笑了声:“我当时刚得知我要去相国寺,满心都是报仇之事,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所以你真的是萧家的……”王新错愕地看着他。
明庭千看着门口的独眼郎君,歪头,微微一笑:“你们竟然连此事都查到了,怪不得……”
王新嘴角微动,只能看向唐不言。
明庭千看了过去,一见他苍白的脸便把最后的话都咽了回去:“给少卿请给大夫来吧。”
唐不言眼波微动,惨白的唇微微一动,只是公事公办问道:“你是如何杀害他们四人的?”
若不是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当真能让人以为他并没有任何触动。
因为他太平静了,那身冰白的皮肉在此刻只是泛着冷冷的光,唯有漆黑的瞳仁似孤灯萤光,风露中立。
明庭千看着他强撑一口气的样子,神色微动,到最后只是轻声叹气,开始事无巨细地说道。
“一开始我就放出流言说陛下有意选择一个主理人,这话是我故意说给性空听的,当年他拿走了我家很多宝贝,性格多疑偏执,这些年,这些和尚各有不同际遇,他的处境是最差的,听到这个消息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王新惊讶:“这个消息竟然是你放出去的。”
“是我。”明庭千点头,“后来果不其然,他献上那块玛瑙,我就用交.脚弥勒佛的图案把人引出来。”
“交.脚弥勒佛是他们之前杀完人之后约定的图案,见到了就说明有事,必须出来见面。”明庭千解释道。
王新点头。
“我把人引到后山杀了,最后又去找法明提及陛下可能会去后山,山上佃户多,怕会出事,法明一向谨慎,果然信了这话,连夜要人上山,山路陡峭,夜间行车一定会翻车,我便借机拿了几床正在晒的被子,先一步布置起来,最后把尸体放进水果木桶中送下去。”
明庭千微微失神,回想起当时混乱却又紧张的时刻。
—— ——
不远处是缓慢捡东西的人,他从草丛中把只剩下一句躯体的性空快速搬了出来,塞在被子上,然后又盖上被子,最后面无表情地瓜果全都放上。
冰冷的尸体触感至今还在手心难以散去,可心底却又有种悲壮的痛快。
——这条路,再也不能回头了。
…… ……
装着水果木桶被放在大雄宝殿后面的观音庙中,这是他早已选定的位置。
他是礼部郎中,这次大会全都在他的布置下。
几个澄字辈的人在身边来回走着,眼看着水果已经一层层下去了,明庭千就在此刻入内,借着要在仔细看一次观音殿的借口,把尸体从里面拿出来,安置在佛像后面,等待明日的第二步。
—— ——
“至于玄气。”明庭千讥然一笑,最后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司直说的那样,一模一样,他沽名钓誉,显然是法华宗的醍醐灌顶还未学到家,我便送他一程。”
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讥笑,温柔的面容在日光分割成扭曲的神色。
“那鱼线呢?”唐不言逼问道,“你怎么装上去。”
明庭千无奈说道:“就是这样放上去的,我抓了一只小鸟,帮我送过去的。”
唐不言眸光微沉。
“还有就是道善。”明庭千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一个假惺惺的虚伪小人,他说自己知道错了,说自己这些年寝食难安,我割他的舌头,打断他的四肢,就像当年他们这样对我的阿耶阿娘一样,他嘴上说着甘愿赴死,可到最后还不是挣扎了。”
王新被震地说不出话来。
“我杀了他。”明庭千轻轻叹了一口气,“父母血仇已经报了一半了,我只觉得痛快,我看着他的尸体,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唐不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你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折叠吗,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大概这样我才有安全感。”明庭千就像是找到一个宣泄口,上前一步,看着唐不言冰白的脸,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因为我当年躲在那个小小的柜子里才得以活下来,可我看着我的家人一个个蒙难,导出都是血腥味,我喘不上气来,只有整个人抱在一起,我才觉得我还活着。”
唐不言垂落在身侧手缓缓捏紧。
“我要报仇。”明庭千大笑着,“你知道这些年,三千六百六十七日,日日夜夜,我彻夜难眠,我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因为我害怕,因为我痛苦,因为我睡不着。”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王新也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气。
唐不言在回荡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
“后来……”明庭千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厌恶说道,“强盗就是强盗,十年的佛家经义都洗不掉骨子里的残忍和血腥,他们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你当日在食堂门口是不是?” 唐不言冷不丁开口问道,“你的袖子上有柏树油,若是真的只是路过,怎么会碰到这个。”
明庭千神色难辨地看着唐不言,最后无奈说道:“对,我本来害怕你发现,不曾想,你们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声音微微抬起,质问道:“你看到他们杀了莲昭,是、不、是?”
明庭千沉默。
王新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看着他死的。”唐不言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你为了报仇,连一个五岁孩子的性命都可以置之不理了吗?”
“他什么错。”唐不言咬牙问道。
明庭千双拳紧握,到最后愤愤抬头,神色扭曲不甘,愤怒狰狞。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让他们进来避雨,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喝的,给他们钱财,他们有什么错,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的吗?你知道我那一晚上是怎么过得,你知道我之后如何……”度过这些年吗?
他看着唐不言惨白的脸,却把最后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就像被人抽走所有力气,绝望说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假的。”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唐不言却还是紧盯着他看。
明庭千狼狈的把目光看向门口,淡淡说道:“世上好心根本就不会有好报。”
“我再用佛像把戒律约出来,然后偷袭了他,他侮辱过我的家人,所以我就要让他加倍痛苦。”
明庭千声音平静,平静地就像再讲别人的故事:“只是后来相国寺的人越来越多,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便打翻香炉,抹在身上,遮挡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脱了外套,衣服就扔在山门口的那个莲花池中。”
“你认了?”沐钰儿站在门口,艰涩问道。
“对,我认了。”明庭千毫无惧色说道,“都是我干的的,我都认了,可我不会后悔的。”
“明庭千!”秦知宴咬牙,高高举起拳头,最后却只是愤怒地在空中挥了一下,牢牢握着他的肩膀,用尽力气捏着。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跟三郎说,我们一定可以帮你的。”
明庭千笑了笑,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人,温柔说道:“这也太为难你们了,陛下礼重佛家……”
“不是的,一定有其他办法,三郎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有的,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秦知宴大声说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们,你是不是不信我们。”
唐不言沉默。
“自然是信的,只是若是不手刃仇人,我这辈子都不过是行尸走肉,你忍心看我这样吗。”
秦知宴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一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可到最后却只能看到那张温柔含笑的脸。
他不后悔!
他不后悔!
他是真的如此想到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可你有阿耶阿娘啊。”他哽咽说道,“你都重新开始了,你明明都重新开始了,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明庭千沉默,随后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是,他们很好,可我走不出,梦里那条山路太黑了,我走了好久好久,摔了一次又一次,可都走不出去。”
“可你,你还未看到我做大官呢。”秦知宴抱着他奔溃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跟我说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换条路走,不好吗,为什么啊,我们说好要一起进凤台,你怎么骗人啊。”
“你性格有些跳脱,脾性确实很好的,未来一定前途坦荡。”明庭千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就像平日一样,“少名,你也该长大了,和三郎一起,就跟你们以前说的一样,为天地,为百姓,为未来。”
秦知宴听着这些平日里觉得烦人的话,却在此刻依稀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了,悲凉自胸口涌了上来,只觉得心如刀绞。
明庭千抬眸去看唐不言,忍不住叹气说道:“三郎,去休息吧,这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了身子。”
沐钰儿这才惊觉唐不言近乎惨白的脸,心中一惊:“少卿。”
她扶着唐不言的手臂,却清晰地感觉到轻薄夏裳下是冰冷僵硬的手臂。
唐不言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酒曲味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意,如今还掺着一点檀香,这才惊觉自己飘忽的灵魂终于触碰到地面,恍惚却又清醒的甚至被人迎头痛击,打得灰飞烟灭,可随之而来却是铺天盖地的疼痛,那疼痛从心尖开始,顺着血液,跟着脉搏,游走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到最后疼到他甚至有些站不住。
“少卿。”沐钰儿一眼就看到他额头的冷汗,再看他微微涣散的瞳仁,立马把人撑住,“我送您下山。”
唐不言伸手按着她的手腕。
冰冷的手腕就像寒冰一样触不及防碰上滚烫的手心,两人皆是一愣。
唐不言花了很大的力气,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那个掌心中。
沐钰儿只好靠近他,用巧劲把人撑了起来。
“还有其他人吗?”唐不言声音发颤,可神色却又格外镇定,就像一尊即将破碎的小玉人。
明庭千担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了,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唐不言深深地看着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最后闭上眼:“你不后悔。”
“不后悔。”明庭千笑说着。
“康成!”郑行端哽咽喊了一声。
明庭千看着他,微微一笑:“立明,往后和嫂夫人要好好相处,再多的夫妻感情也禁不起消磨的。”
他太淡定,显然并不为任何人的悲恸而改变。
“带他下去!”沐钰儿只觉得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发抖,立刻大声说道。
王新上前,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有去束缚他的手,只是低声说道:“走吧。”
明庭千把秦知宴推开,颔首说道:“多谢。”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腰背挺直,神色自若的离开屋内。
“你为何要让我去找桑葚。”
唐不言自沉默中抬眸,看着他的背影沙哑问道。
明庭千抬脚的动作一顿,但还是沉默地迈下最后一步台阶。
——那个桑葚长在西面的山里的,虽然长得很多,但走走还是挺危险的,不过个头大,颜色黑,一看就是好品,让三郎补气最好了,所以我和奴儿摘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掉落,贴贴,明天一定能完结!
这样算虐小雪人吗!算吗?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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