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骞自南归之初,受友人资助,在家乡无锡筑屋三间,命名为“归来草堂”。
吴妻葛采珍、其妹吴文柔,外加二女一子都是熟读诗书、深明大义之人。一家人有过在宁古塔的风雪中相互扶持、艰难谋生的经历,因此分外团结。自南归以后,吴家以耕读为业,吴兆骞著书付梓、开馆授徒,教授同乡仕宦子弟的诗书,其妻其妹桑麻纺织,其子酿酒为业。一家人精诚合作,不过三四年就复兴了家业。
书致乘小船到到吴家时,天上正下小雨,只见三间河畔小屋矗立在江南的微风细雨当中,外面是雨雾蒙蒙,里面是斯斯蚕鸣。虽然已是十月,但小院四周遍植鹅掌柴、九里香、花叶扶桑等灌木,透出深浅不一的绿来,与北方的雪舞冰封比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吴兆骞领着全家迎出门去,双方见礼,以“二公子”“吴先生”相称。吴兆骞又问成德好,书致道:“他好着呢。新婚燕尔,娇妻在侧,正是赌书泼茶的时候。”
吴兆骞讶然笑道:“如此甚好。令兄乃性情中人,于他而言,得妻如此,盛过一品前程。”
这话倒不假,连外人都知道他哥对卢氏甚是满意。书致点头,又向他引荐李煦,将同行的侍卫随从都留在官船上,只带着两个小厮随吴兆骞进了院。
吴妻提前三天打扫庭院、闭门谢客,将牲畜另寻他处安置,又屠鸡宰鸭、烹茶煮酒,治下丰盛的菜品来。
书致见席上黄酒腊肉、风鸡腌鱼,又有吴妻手擀的面条配上地里刚摘的冬白菜,并不像那些官商豪绅请客、一味讲究食材名贵、摆盘精致,而是热腾腾、暖融融,一派纯然农家风味。
只是菜品虽然丰盛,却全是旧年积攒的腊味,没有新鲜的鸡鸭鱼肉。吴妻羞涩道:“乡野地方没有什么东西招待。二公子别嫌弃,权当垫垫肚子。”
“嫂夫人客气。”书致笑道,“战争年月,能有这些东西已属不易。”
吴妻又赶着两个女儿上来给书致见过礼,母女三人退了下去,独留吴兆骞父子二人陪书致、李煦喝酒,席间再无旁人。
书致见了,便觉得心里喜欢。以前他看行政部门的同事宴请领导,明明是做东请客,还要点头哈腰、赔尽笑脸,实乃受罪。如今方才知道,当这个被请的领导,也不怎么痛快。
皆因每一个笑脸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不易完成的请求。席间谈论的貌似是美酒佳肴,实则句句都是政治诉求和经济利益。
别人都以为他自恃身份,不给地方官员面子,不肯下船赴宴;实际上,他是不敢下船——从京城到江苏,上千里地,几百的官绅豪强。这一路吃下来,还不知要欠多少人情债呢!
所以吴兆骞闭门谢客、又以家宴招待,反而合了书致的脾胃,让他能够安心吃饭,不受官场人情请托的困扰。
吴兆骞历经坎坷,又走南闯北见识不俗,席间介绍起南方风物来妙语连珠、逸趣横生。书致听得心神俱畅,不自觉多喝了两杯酒,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众多朋友当中,纳兰成德唯独高看顾、吴两人,几番邀请他进京,为揆叙做老师。
但仍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看着眼前丰盛的酒菜,书致不由问道:“先生是怎么知道我的船今日靠岸的呢?”他南下是军事任务,吴兆骞白衣无职,如何能够知道官船今天到岸、提前备酒请客呢?
“大公子不曾向您提过吗?”吴兆骞讶然,“前月我收到他快马来信,说是幼弟即将南下,不日将到江苏地界,请我代为照顾,还捎来一封给您的信。”
书致错愕。前月他还在京城里,成德有什么话不能面对面地说,还非得写封信?
接信一看,却见上面写道“小书吾弟:素闻南国风光,烟柳横塘,碧波映日,小檐窄巷,荷塘蒿泽,素为余之
忠爱。然你我皆为碌碌红尘中人,一身皆为浮名利禄所绊,未尝得幸至此一观。”
“余自幼体弱,父母君上面前,全赖君操持,未能有一日尽忠尽孝。惟愿以此景愉情,略表我之歉意。另:你此次南下途中各处下榻落脚之处,我都安排好了,江苏为吴兆骞,太仓为吴伟业,华亭为彭师度,俱是风流不俗之辈、亦是我多年至交,一应起居均不用弟操心。如至惠山天下第二泉,记得替我带些泉心水回来泡茶,多谢^v^。兄成德,康熙十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