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原本一身傲骨的人似乎为风霜折了腰, 她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衰败凋零的样子是业怀不曾想到的。业怀本以为依照梅姑的性子,她会优雅的老去, 带着得体的笑,埋在春天里……而不是这样。
而在看到儿子骑着马车,缓缓地消失在沙漠尽头的那一瞬间, 她忽然张开了嘴,一边着急地哭,一边兴奋地拍打着镜子, 陷入了一种焦躁兴奋的怪异情绪中, 不可控制地对着业怀说:“这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他没有偷金!他没有偷金!他没偷金, 他没对不起谁,他不该被骂, 他只是被人害了, 他只是遇上了贪人钱财的恶贼,他只是回不来了……”
她说到这里, 忽地发出一声震穿人心的悲鸣, 像是要一口气接不过来,即便哭死过去一般。而在这口气过后, 她看向业怀, 抖着手摸向怀里, 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琉璃盒, 用力摔在了地上。
像是在宣泄什么一般,那一瞬间, 地上出现了不少的东西, 有碎银、有金子、有铜板、有衣服首饰、有灵石灵草……看着是攒了很久很久, 有些器物都掉色了。
而在这一瞬间, 业怀的大脑空白了。
他送给季庭生的金子在他眼里并不算什么,可他不知道那些金子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一生都攒不下的财富。而他的随性举动,让季庭生走向了死路,害得梅姑疯疯癫癫。
而梅姑为什么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是心底放不下这件事,为了了断这件事,明知自己不适合修行,还是去修行了。
她只是想活得久一点,就算找不到孩子的死因,也要把那箱金子填满,带回故居。
其实故居的人早就离去了,但这件事并不会因为旧人的离去而消失。季庭生在那片土地上依旧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实有关饲梦的事、邺蛟的事,都因为清潭无牙心虚被压下,所以后世提起这段过往总是找不到头尾,只有送金人的故事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永远不会被放下。
所以这是她与自己的较量。
作为母亲的责任让她放不下这件事。
所以即便拖着这副身子苟延残喘多年,她也不曾动过休息的念想。
但这个想法在今日终于结束了。
她就像是想要哭出这些年的苦楚一般。
在季庭生把金交到若清手里的时候,她就弄懂了一件事,因此她跪在地上,弯下身子,一把搂着地上的钱,一边不甘地落泪,一边说:“你以为我想像现在这样活着吗?你以为我为了换那点灵草被人戏耍推打会感到开心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着吗!可我不这样活着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天底下都是你这种出身好的贵人吗?你以为有几个人可以像你这样活着,不用像我这样活着?难道我不知道累吗?我也知道累啊,也知道羞耻,也知道你们是怎么笑我的,可我放不下,也不能放下,所以……”
她坐了起来,披头散发,脸色涨红,把那把钱扔向业怀,嘴里喊着:“给你!给你!都给你……现在,我的儿子能够回家了吗?能吗?你让他回家啊!”
她这一句句的质问,把业怀问得抬不起头。
他惊慌的想着不能了。
季庭生回不来了。
纵然他想要与梅姑再做一世母子,也不能了……
那良善又死心眼的人不肯拖累无辜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梅姑像是没想要得到他的回答一般,她一边说着,一边神经质地流着泪,点了点数,小声地说:“还差了一点,还差了几文钱……”然后她解下了身上那身外衣,当着业怀的面,扔在了那堆钱里。
那衣服扔下去的时候轻飘飘的,但上面覆盖的重量是业怀捡不起来的。
之后,梅姑回过头,望着那面曾经浮现了季庭生的镜子,眼里含着泪光,高声笑着,张开了怀抱:“庭生。”
她说:“娘来接你回家了……”
然后她一头撞了上去,闭上了眼睛。身体上石化的位置在摔倒之后四分五裂。
那些地方那么脆弱,不知在那些魔域教众打她的时候,她是如何护住自己脆弱的身体,没有碎去……想来,那是很不容易,很心酸的事情。
在这一刻,业怀的眼前闪过了季庭生出城、季庭生被害、季庭生守着林三娘,想要林三娘帮他传信回去,以及梅姑张开双臂的画面上。
他的第一次为不是宿枝的人痛了起来,接下来就是后悔。
今日梅姑死了。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穿着一身脏污的里衣,倒在了镜子前,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放弃了自己求来的漫长生命。
这些年来,不知道她有没有一夜睡得安稳。
她说,她去接她的儿子回家了,可她的家在哪里,她的儿子又在哪里……
在这一刻,业怀忽然很想把季庭生带回来还给她,也想要把那件衣服给她穿上。可在他挣扎着离开蛇女的束缚,跪着往前爬去的时候,他却停住了。
他布满灰尘的手指就停在那件衣服前,不敢去触碰,只觉得自己的手比起那件沾满了泥土的衣服要脏很多。
他不敢去动,怕糟践了梅姑干干净净的前尘路。
而在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一阵光影带着细碎的星光而来,踏过烟雾,落在了镜子前方。
薄辉半透明的影子,就这样出现在有着梅姑血的镜子上。
他一如既往的看着业怀,像是知道业怀这边发生的所有的事。
他说:“业怀,人生无常,生命就是如此,你蔑视生命的时候可能不会察觉到,生命本就不该被践踏。”
他对着业怀说:“业怀,你知道怀城林家为何会出现吗?”
业怀没有说话。
薄辉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单灵没有说错,怀城林家确实如她想的那般,确实是后人把前人叫了过来,而宿枝能改变林家的事,能让季环生出生,却改变不了你们之间的事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宿枝吞噬了饲梦。”薄辉一点点敲醒了业怀,“饲梦无所不能,唯一的弱点就是氾河的天阳体。而他怕宿枝,力量也被宿枝占了……因此在你死后,宿枝成了饲梦,而宿枝之所以不能改变自己和你的死,都是因为宿枝成为饲梦的时候,所有的事都结束了。”
“宿枝成为饲梦是在你死之后,所以他无法干预自己成为饲梦之前的事情,也就救不了不是饲梦的自己。所以怀城的事发生在邺蛟死后,而不是邺蛟死前。”
“而你猜,宿枝把怀城林家抓过来是要做什么?”
业怀长睫颤动,刻意不去正视问题,回避道:“我不知道。”
薄辉不恼:“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因为他要报复,要报复曾经害了他的人,害了你的人,害了宁欢的人。”
“他叫林家回来,是他记恨林家人见钱起意,杀了季庭生。他放不下这件事,但季庭生困于没有把金还给你,所以他救不了季庭生,于是他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在林家头上,把怀城的人拉了过来,折磨残杀了无数次,直到你跟他去了怀城,解救了季庭生,他才放下了这件事。而他心里只藏了一个怀城吗?他的苦楚是一个怀城能够平息的吗?”
薄辉看得清楚。
“他之所以先叫怀城,不过是饲梦没有彻底解封。他把他更大的恨藏在后方,想要一点一点清算。”
其实薄辉说的这些事业怀都懂。
而薄辉不容业怀逃避:“业怀,他若是找到了自己的身体,你猜他要做什么?——他要杀了千年的人,那他势必会扭转两个时空,会将过去的人拉到现在,一一斩杀。你觉得那个时候会出什么乱子?本来就伤痕累累的神柱,会不会彻底断裂在他的报复中?”
“到时候三界覆灭,不管是地下,还是人间,还是云端,都会混在一起,走向终结。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业怀不知道,他只知道薄辉有一双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睛……
啪的一声,身上的玉佩碎了。
清原掌门重重地倒向一侧,捂着胸口,藏起了身后的单灵,如临大敌地看着对面。可单灵并没有他那么害怕,反而像是看不穿宿枝是谁一样,在他身侧专注地盯着宿枝。
宿枝抬手,不悲不喜地说:“天雷阵极为特殊,如果找不到阵眼,到处乱动,外阵就会活起来,推着阵心移动到新的地方,而在换位的干涉下,外阵会蒙上一层雾,让我根本就找不到。”
“所以。”清原掌门悔恨地问:“你拜我为师就是为了这件事?”
“没错,可惜我一直没找到阵眼在哪里。”宿枝淡漠道,“为此,我在清原查找数次,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他眉目舒展,声音放轻了许多:“清潭这个惯会动歪心思的狗骗人了。”他俯视着清原掌门,“其实你只知道关着饲梦的是水牢,根本就不知道饲梦关在哪里。我去过你的神海,你神海里藏着饲梦的地点是假的,我知道了这件事,本来没想在这里留多久,只是……”他看到了若清。
就停了下来……
他收起心思:“不过也多亏了你,我弄清楚了一件事情。”
他说到这里,一把丢掉手中的云纹玉,头也不回道:“清潭这个人若是要关饲梦,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钥匙,想来这个钥匙只是他用来算计人的障眼法,甚至是另一个陷阱。毕竟有了钥匙,谁想要放饲梦你都能掌握到动向,而大家都忙着找钥匙,也会平白浪费许多心神,给你留出布局的时间。等着日后找到五把钥匙,没准拿着钥匙开阵,也会被钥匙反噬。”
而清原多禁地。听到这句话,任谁想都会认为关押饲梦的位置与禁地有关。
傅燕沉和澶容也是如此想的,直到他们看到今日怀若楼攻打清原,清原掌门遇到危机,选择跳到禁地内,这才知道了饲梦根本不就在清原。
清潭把所有人都骗了。大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清原的禁地与钥匙一样,都是清潭扔出来的陷阱。
毕竟听到清原多禁地,谁都会避开禁地,选择留在外山,不料外山才是危险的地方,禁地反而是保护人的地方。因此在怀若楼出现之后,清原掌门才会带着李掌门一同跳入禁地。
如此一来外山也没有,禁地又不是真的禁地,饲梦就不可能在清原。
宿枝冷笑一声。
也是,清潭如此狡诈,怎么可能把饲梦留在清原。
想来为了保证别人不会找到饲梦,他已经把饲梦移出了清原,以自己建立的清原做幌子。
如此说来,清潭会把饲梦移到哪里?
宿枝思索片刻,不再看清原掌门,转身离开了这里。
清原掌门不想放他离去,偏偏没有阻止的能力,就无措地看着单灵。可单灵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阿鱼找来了。
宿枝在阿鱼头顶飞过,阿鱼对着那道影子想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十一,你要去哪儿?”
“十一,青藤抓到了一条鱼,非要烤了,你帮我劝劝她好不好?”
“十一,蓝蝶近来身体不是很舒服,他可能不能继续背着你走了。”
“十一,我们如今寄住在妖兽的身体里,跑不快的,你慢些走,等等我们好不好……”
他就跟着宿枝,在宿枝下方的山林里念叨着这些小事。
宿枝不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宿枝没有回头,任由他怎么喊都不曾停下脚步。
等着再也看不到宿枝了,阿鱼停下了步子,疑惑地扭过头,对着巨石所在的方向,无力地说:“师父,十一又走了……他为何总是停不下来呢?”
巨石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阿鱼看着看着就累了,便低下头望着自己跑脏了的脚……
“你要我怎么办?”业怀忍受不了薄辉步步为营的慢刀子,朝着薄辉喊着:“你是什么意思?你让我阻止宿枝,要我怎么阻止,杀了宿枝吗?我要是能杀了宿枝,我会背他的债,我会把龙骨给他,我刚才会不去喊他吗!我为什么让他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不就是因为我们都舍不得为难对方吗?”
“业怀,祖父不懂,你为何要想去杀宿枝?难道你认为过去的宿枝是错的,所以他应该被你斩杀吗?”薄辉却打断了他,不认可道,“在你眼里,宿枝真的错了吗?”
薄辉认真地问道:“过去错的是宿枝吗?”
业怀摇了一下头。
薄辉怜悯地说:“正如你所想的那般,宿枝从始至终都是被人害的那个。他一心正气,所行之事,没有一件靠恶,那他错了吗?他既然没错,你为何不救他呢?”
这话一出业怀愣住了,因为在他的心里,宿枝经历了那么多,换得的却是背弃伤害。他只要去想想这些事情,就觉得这事收不了场了。
如果他是宿枝,一定会在出来后闹个天翻地覆。
薄辉则惆怅道:“业怀,为何不回话,你听不到吗,我要你救他。”
“业怀,你真的觉得,要宿枝把过去的人都抓来重杀一遍,他的心才会得到满足安宁吗?”
“业怀,我问你,宿枝从地下出来后,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
傅燕沉、澶容。
业怀在心里默念。
薄辉说:“宿枝把自己一分为二,要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事情。而他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如果拿这两个人不同的性子来说,傅燕沉就是宿枝的前半生,澶容就是宿枝的后半生。”
“傅燕沉和澶容不同的性子对应着宿枝前后不同的心境。因为起初的宿枝是洒脱的,所以傅燕沉也是;因为后来的宿枝是悲苦的,所以澶容漠视生命,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
“我还记得,傅燕沉曾经与你说过,因为傅燕沉的名字他被同门师兄弟笑话了,因为燕落低沉这不是一个好名字,他想不起来父母为何盼望他不好。可他不是傅家真正的儿子,所以他没有傅姓的名字,因此这个名字不是别人给他起的,而是他自己起的。你说说看,燕落西沉,这到底是谁不希望他好?”
“而那就是他的声音。因为受到了辜负,受到了伤害,傅燕沉总是在生气,总是不耐烦的去看周围的事物,总是在怀疑别人,甚至怀疑你,可他若真的是那么狠毒的人,他就不会给自己取名傅燕沉了……业怀,你有没有想过,飞不高的燕子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傅燕沉的名字才是宿枝的心声?”
“他即便是以凶恶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也不曾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傅燕沉没有主动害过别人,即便是被周围的人厌弃误会,他想的也是为了你忍忍,忍不了,就带你走。而你,没有跟他走……”
薄辉这一句话打得业怀措手不及。
说完了傅燕沉,薄辉又开始谈起澶容。
“他给自己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傅燕沉,一个叫澶容,而澶容没有姓氏,就像是虚假不按姓氏。而澶,水流平静,容,不言而喻。他是澶容时,身上有着被人害过的冷情,却也想着不扣姓氏,不问前尘,只寻片刻宁静。”
“而做澶容时,唯一能入他眼的只有你,为了你他什么事都能做,这难道不是宿枝后来见你受伤的心境吗?他一直想要带你走,这难道不是宿枝想过的事情吗?”
“而他说了很多次什么都不管,我们走吧,你有回应过他吗?”
薄辉说到这里,意有所指道:“业怀,真正放弃了宿枝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你。他不是没有向你走去,只是你没有上前而已。”
薄辉一针见血地指出:“业怀,以宿枝的心性,即便让他杀尽天下人,他也是好不起来的。而他去找怀城林家,是指他一直都记着季庭生他们,那他记住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忘了曾经的宿枝是什么样子的,那他为何还要替一个下属报复?”
听到这一句话,业怀像是被薄辉打醒了,那双眼自茫然慢慢转向清醒。
薄辉见状笑了,耐心地说:“业怀,人这一生,都会痛苦,意绫痛苦、陈已安痛苦、季庭生痛苦,梅姑痛苦,宿枝痛苦,你痛苦……而梅姑他们勇敢的面对了自己的痛苦,你逃避了你的痛苦,宿枝也是相同的。”
“如今,宿枝不报复,他对不起被害死的你,他咽不下妹妹被害死的气,他报复了,他对不起支撑他的季庭生林青,对不起一直相信他的越河阿鱼,对不起为了百姓挺身而出的长公主,所以宿枝的地狱,永远不会因为他报复成功而停下。”
“而你,则会因为他的不幸而不幸。”
“可你们的身边真的是谁都没有吗?这世上的人难道真的是你以为的那般,谁都不容宿枝活着吗?珠藤蛇女宁可不要转世留在这世间,是因为自己孤独吗?”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
“阿鱼他们即便被宿枝推拒,也不曾离开过宿枝,宿枝真的被所有人抛弃了吗?那个背着他妹妹离去的女修,那些相信他的人,不管是林青,还是季庭生,还是为了保住长公主被打死的百姓,亦或者是为了保护百姓、为了保护宿枝名誉毅然赴死的长公主都抛弃他了吗?而他是想不到这点吗?——不,他不是,即便吞下饲梦后被世人追杀,被阿鱼推拒,他都没有恨过,因为他很通透,知道误会令人厌恶,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破误会,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我这般站在云端,什么都看得清楚。而那个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医者,就是不明真相,也还是保持着本心的人。而人性本就复杂,宿枝不是不懂,只是他永远被困在了你死那时、他妹妹死那时,这才是他的心结。他被困在这段记忆里,就看不到别的了,而别人不救他,难道你也不救他吗?”
薄辉说:“业怀,不能否认,这世上是有可恶的人,就像是知错不改的无牙,固执已见的清潭,贪婪残忍的聂泷,自以为是的客休,以及当初那个不懂情爱肆意妄为的你——这些都是恶,想想,确实让人厌恶。有时想的多了,会觉得厌弃的火压都压不住,就会想着索性都毁了,如此一来,就省心了。可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世上确实有聂泷这样的人,但同时也有着梅姑、季庭生、林青、宁欢、陈长公主、奎、珠藤、蛇女,以及宿枝。”
“他们与聂泷他们一样,同样诞生于这个你所不爱的人世。纵然一生坎坷,却也还是努力地往前走着。你看着他们,你能因为那些恶,就牵连到这些无辜的善吗?”
“而我从不觉得宿枝报复聂泷清潭是错的,我也不认为那些劝人大度的事是对的,毕竟你去劝人大度,已经说明了苦主吃亏了,而劝人大度者,却希望苦主咽下苦果,这本就是不公平的,也是无奈的。想来要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有能忍则忍的说法。而聂泷那些人做下的孽本就该还,宿枝去要没什么不妥,但他现在迷失了方向,怀着一腔愤恨,不知该把这份怨气挥向何方。”
薄辉说到这时放轻了声音:“业怀,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梦到我时,我对你说过什么。”
业怀沉吟片刻,哑声道:“你说,等我弄懂了宿枝为什么留在远山,又不留在远山,我就能度过我的劫了。”
“没错。”薄辉说到这里,带着平和温柔的表情,合上了眼睛,朝着镜子外的业怀伸出手指。
像是受到了他的指引一般。业怀在此刻静了下来,他把手贴了上去,跟着薄辉一起闭上了眼睛。
而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的画面。
有蛇女抱着肚子,惴惴不安地走向饲梦的画面;有珠藤和蛇女与他坐在一起吃面的画面;有山洞那次奎在见到他没事后,松了一口气的傻笑;有白牛在他身后关心他,以及梅姑季庭生,还有宿枝……
那些画面交换着出现,最后变成了另外的景象。那是一个陌生的小镇,他站在小镇的街头,隐约间看到了蛇女和珠藤穿梭于人群中。
在这里,蛇女和珠藤成为了镇里的富户,而他则是他们那不学无术的儿子……
镇子里的珠藤和蛇女性子没变,他们很霸道,但很爱他,很娇惯他,他被养坏了脾气,在镇上狐假虎威、胡作非为,偏生镇上的人都怕珠藤,谁也不敢得罪他。
他心里骄傲,就一只手拿着一根糖葫芦,傲气地指使着下人,背着他在大街小巷乱跑。等经过某个拱桥的时候,一旁的柳树下多出了一个黑衣男子。
男子披着柳枝,带着点点生机勃勃的翠色,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领,因为看不上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将他教训了一顿。
他正要生气,抬头一看,意外地发现那人竟是宿枝。
宿枝眉眼带笑,嘴角微微上翘,脸上盖着春日的柔光,和煦温暖,不似夏日那般有着炙烤一切的燥意,不似秋季萧瑟,也不似冬季寒冷。
他在笑,面上的笑容是那么的潇洒轻松,仿佛是在逗自己养的猫。
而业怀脸上嚣张的表情在看到他之后收了起来。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宿枝,刚想要笑,又不知怎么勾起嘴角,才会露出一个与宿枝差不多的笑……
他的眼眸深邃,就像是在通过面前的宿枝看向另一个人。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上,无视了周围脚步轻快的路人,像是这座桥上只有他们,其他身影都被他们模糊淡化了。
宿枝可能以为他教训完这个傲气的富家少爷,对方会跳起来叫嚣,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冷静,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疑惑,最后闹得他开始觉得是自己过分了。
然后宿枝耸了耸肩,找不到能说的话,便越过了业怀继续往前走。
业怀在宿枝转身的时候扭头看着宿枝,就像想把那个影子深深地刻在心底。
这时,桥的对面有一户人家放起了鞭炮。
穿着整齐,一脸红光的梅姑出现在这家门前,一群小孩围在梅姑的身边,不远处是梅姑打了胜仗,成了将军的儿子,他正领着自己的荣光向梅姑走来。
而这叫做季庭生的将军,肩膀上还站了一只小老鼠。那小老鼠似乎因季庭生当官的事十分骄傲,就高高地仰着头,叉着腰站在了季庭生的肩膀上。
梅姑等到儿子回家,踩着青砖上鞭炮落下的点点红色,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隔壁院子里的意绫正在晒衣服,瞧见这一幕就笑着对院子里修着椅子的陈已安说:“你看看人家多出息,你再看看你。”
陈已安一脸不安,磕磕巴巴道:“对对对对对不……”
然而他一句对不起没有说完,就听到意绫抢在他前面说:“可我就喜欢没有出息的。”
他们说到这里,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彼时,阿鱼带着书院里的九个师兄弟出去采风。一群人踏上拱桥的时候,正好与下了桥的宿枝擦身而过。
在那一瞬间,领头的阿鱼,走过去的宿枝同时闭上了眼睛。纵然没有看向对方,却也是在笑着。
等宿枝来到桥下,他一扭头,看到年迈的越河尊走不动路,便弯下腰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着。
越河尊说只是天太热,歇歇就好,他又笑着起身,转头撞上了林青。
林青是镇子里捕头,此刻正在追着一个贼偷跑。宿枝见状伸出脚帮了一下,事后林青咧起嘴角,一掌拍在了宿枝的肩膀上,朗声说:“多谢!”
然后他押着贼走了。
这时,宁欢和长公主夫妇坐着马车出现,宁欢瞧见了宿枝,大声告诉宿枝:“兄长,游历途中记得写信回来!”
长公主臭着脸说:“别费那个劲了!我看到你就生气,你写不写信我都不看!”
宿父则捂住长公主的嘴,朝着宿枝挤眉弄眼:“别听你娘的,你娘其实比谁都想收到你的来信。”
话音落下,熟悉的脚步声从桥的另一侧传来。奎背着大包小包,在业怀的身侧经过,磕磕绊绊地跑向宿枝,气喘吁吁地说:“大家兄弟一场,你要不要这么绝情!等等我能怎么样?……什么,你嫌我买的东西太多,可你看看,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很漂亮,很适合人家呀!”
宿枝不耐烦,就推着手,将奎递过来的粉色包裹一掌打开。
奎一看到这里立刻大呼小叫,一边叫嚣要与宿枝决一死战,一边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宿枝当真,自己挨打。
这时,一个面容英气的女子走了过来,她看到宿枝,挠了挠头,将手里拎着的鱼送了过去,不好意思地说:“多谢你帮我了!这鱼就当还你了。我家里还有女儿等着,就先回去了。”
她与救走宁欢,最后与宁欢一起死在街头的女修长得一样。
而在她走后,帮过长公主的农妇出现了,农妇瞧见宿枝在前方,非要把手里的鸡蛋塞到宿枝的手里。
宿枝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两个鸡蛋,沉默片刻,将其中一个给了奎,另一个自己剥了,咬了一半。
等把鸡蛋含在嘴里,宿枝觉得有人正在看自己,就回过头,瞧见侧着身子的业怀还在望着他。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对上对方那双浅色的眼眸,思考了一下,举起了手中剩下的半个鸡蛋,问:“你要吗?”
业怀眉目温柔,这种温柔在他身为业怀的那些年里没有出现过,在他身为若清的那些年里也没有出现过。
当业怀时,他不屑温柔,当若清时,他的温柔只是眉眼作假,脸笑心不笑,不似现在这样,眼里含着春光,有些眷恋,有些开心,有些释然。笑颜宛如迎着春光,开在枝头的那朵杏花。
而他想,比起自己称王称霸,他可能更喜欢这一幕。
大家都活在太平盛世里,即便偶尔会经历风浪,但大多数都是小风小浪,而这些他曾经看不起的,到现在都成了他最向往的。
直至此刻,他终于能理解薄辉的意思了,终于懂了宿枝为何会先留在远山,又不留在远山。
他的宿枝是不是就想看到这一幕,看到大家都活在这样的风景里?
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这样的景色,宿枝才不想把饲梦放出去?
其实薄辉说的没错,这世上有很多讨人厌的恶人,像是自以为是的清潭,知错犯错的无牙,贪婪阴险的李悬念,复杂的长公主,作恶多端的聂泷……但也有与他们这些故事无关,每日都活在这样小镇中的人。
也许在这样不起眼的镇子里,藏了很多不同的梅姑和季庭生,而他们自顾自的潇洒,只会把未曾牵扯到这些事中的梅姑强行拉到不幸的故事里。也许那些故事里的梅姑没有遇到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死在了什么地方。
而那些“梅姑”纵然不叫梅姑,却也是有着与梅姑相似品性的人。
也许在这个镇子里,还有人活得不如梅姑……
而这些人纵然活得艰难,也不曾放弃过活着,他又凭什么替别人觉得苦涩,断了他们的生路?
而宿枝想要报复清潭错了吗?
——他不觉得宿枝的想法难以理解。
只是他觉得,不能因为这段过往,就把无辜之人牵扯到其中。而宿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事情就如薄辉所说的一样。
如果宿枝真的想毁了一切,宿枝不会把他送出去转世。如果他愿意把自己送出去转世,那他就不会毁了人群中可能会出现的自己……
所以薄辉的大道理并不是空谈,而是薄辉看透了宿枝,也看透了他。
宿枝的痛苦来自他被人害死了,宁欢被人害死了,但宿枝的噩梦不会因为不管不顾地大开杀戒,让千年前的人活在痛苦中就收手。
因为宿枝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宿枝知道他扰乱了两个时空,最后也会影响到无辜的人。而那些人,会成为宿枝心上的一块巨石,压死他。
燕沉——澶容。
不管是沉下去,还是平静下来,他都不会放任宿枝独自面对。
他得记着,他曾经对宿枝说过——
“不吃了。”在桥上柳树被风吹起的那一刻,业怀的身影被柳枝挡住了一些,他语气轻松地对桥另一头的宿枝说:“我得走了,我曾经给过一个人承诺,只要他叫我,我就会去救他。所以,我得走了。”
说罢,他朝着奎和宿枝的身影摆了摆手,笑道:“而他还在等我。”
话音落下,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模糊淡化了周围的街道风景。
业怀慢慢地并入光中,合上了眼睛。
在那一瞬间,一道白色的光柱从云中突然出现,直指下方的清原。自千年之后便再未出现的星河也出现在了清原上方,不规则地撕开了周围的蓝天白云,留下一道壮阔唯美的繁星长河。
而那光柱,就是那星河投下的。
光柱击散云雾,带着点点繁星,如梦似幻。
这一幕把还在清原的长公主和怀若楼等人震惊到了。
就连山中的阿鱼和单灵都被这一幕吓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是什么?”
“怎么回事?”
听着那些疑惑的声音,单灵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以接受地看着对面。
“应劫?渡劫?是谁在渡劫?”
她囔囔了一句。
自薄辉走后,这世间便没了能够渡劫的大能尊者……
而阿鱼凝视着那束光,一改平日里傻气的表情,被这一幕引得想起了过去的事。
他淡淡地说:“师父,那蛟,再次化龙了。”
而这次,没有阻挡他的人了。
只是因为阿鱼一直在盯着天空,没有注意到当星河出现的那一刻,他身后的石头裂开了一条缝。
化龙的动静闹得不小,许多人都看到了那片璀璨的星海,也看到了那道光,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表达什么。
而宿枝就背对着那束光,回到了傅燕沉曾经去过的梦若。
应该说——琼海。
而当宿枝到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老人,领着一个少年站在梦若的入口。
老人靠着一棵不高的枯树,坐在沙地上,手中拿着拐杖,身旁是有着龙头龙鳞的白发少年。
他们正是傅燕沉早前在城里遇到的爷孙。
而这两人的面前还放着一些碎了的骨头。
宿枝平静的目光自老人的拐杖移动到地面的骨头上,然后不动了。
老人则在这时说着:“熟悉吗?我用了很多年找齐的。当年邺蛟死后,我拖走了他被砍下的蛟身,把没有头的蛟身给了这个孩子,又把龙魂给了这个孩子,养成了一条伪龙,而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他侧过脸斜视宿枝,说:“为的就是防你。只是蛟身难占,骨头散了,害得我这么多年没能发现你已经跑出来了。”
接着他还说了宿枝没有听,宿枝只是专注地盯着他脚下的骨头,像是正在分辨那骨头是什么一样,也像是想要听懂这老人在说什么一样。
老人嘴里的狠话一刻不停。
宿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那老人,看着是无悲无喜,可那双眼睛黑得像是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足以将触及到的事物全部吞灭。
接着那伪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周围一阵风吹来,他脚下坐着的老人就不见了。紧接着一阵爆炸声响起,那老人被人掐着脖子,按着飞出了五十米,而等按着他的人停下,那人表情不变,只有眼睛变大了一些,然后薄唇紧抿,小声地出着气,将老人的皮,一点点掀开……
白龙见状立刻拿出一把缠着白色游龙魂的长剑,朝着宿枝砍去。
宿枝头也不回,只伸出手弹了一下,就把对方的剑震开了。
无牙可能不懂,宿枝没有找回记忆之前,澶容与饲梦的联系最紧,所以澶容有着谁也打不过的实力,而在宿枝恢复了记忆之后,不管是老人养成的伪龙,还是少年体内的龙魂,都是不及薄辉的存在。而薄辉都拿饲梦没办法,这两人又算什么东西。
宿枝想到这里,轻蔑地笑了。不管老人现在的模样恐怖不恐怖,他用那双沾满血的手,轻柔地捧起老人的脸,冷静地说道:“无牙,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他的衣襟上沾了血,就像是白色的花瓣簇拥着红色的花蕾。
他披散的长发也沾了血,黑与红交织,却不如面上落上的血看着触目惊心。
说句心里话,苍白如纸的脸上盖着血的他看上去很是恐怖,平静的样子以及身上的血,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喜怒不定的妖邪,眼角眉梢都是淡漠生命的傲慢、诡异。
他变得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每每想到你和清潭,我都会觉得很开心。”
不似他那般愉快,血人抽搐着身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对方的痛苦一样,十根手指都插在了血人的脸下,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漠然的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道:“我在地下对着业怀的尸体时,很难静心,只是一想到——等你们看到我变成了饲梦,看到我怎么大开杀戒,看到我怎么操纵你们的身体砍杀你们在意的人时——我都会非常高兴,高兴到可以忘了你那句封,高兴到会压下盯着业怀尸骨时的恨……”
这时少年重整旗鼓,重新杀了过来,他却用身旁的细沙化刺,穿过对方的胸腹,摆明了要戏耍对方。
他一边把手指穿入无牙的头顶,一边拉着抱着肚子倒下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观察着这里的沙丘,说:“琼海变得不多。是因为珠藤埋在这里?”
他自问自答,踩着沙硕,慢步往前,越过一个沙丘,仿佛进入了金色的海洋。
而他看着远处拖着魔域的珠藤尸骨,侧过头,说:“他曾经说过,要和我在琼海安家,我心里高兴,也想答应他,只是那时你们追得紧,我觉得我活不了,也不敢回答他,我便在他睡着的时候盯着琼海看,心里琢磨着……家应该盖在哪里。而琼海风沙大,夜晚听着呜呼的风声,也不至于太冷清。”
他说完这句,便望着珠藤的尸骨,仿佛想起了业怀带着自己躲进去的一幕。
他知道宁水是业怀的封地,是薄辉的照顾,琼海才是业怀的家,是能容业怀回来的地方。
清潭打了一手的好算盘,知道他看重业怀,知道业怀看重琼海,就把饲梦移到了琼海,一来是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别人不会想到他会大胆到把饲梦放在魔修的眼皮底下。
其实清潭想事情比无牙周全。他知道饲梦特殊,准备的也要多一些。
他真的……算得太好了。
好到宿枝更生气了。
宿枝生气,无牙就要更惨一些。
宿枝迎着风,踩着无牙的头,面不改色道:“放心,你的好日子在后面,我不会让你如此简单地死去。而你是不是觉得,我就算是来到了琼海,也找不到饲梦埋在哪块沙地下?”
他说话的时候,那少年抱住了他踩着无牙的腿,被他轻轻一踹,就从沙丘上滚了下去。
而在少年狼狈地扑在地上的时候,宿枝则对无牙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说来我还真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还活着,我可能很难找到你们把我埋在哪里。”话说完,他那双眼睛变成了红色,盯着无牙的眼睛,残忍地笑了。
“就麻烦你当这个引路狗好了。”
………………
面前的光让蛇女找不到业怀所在的方向,而在她焦急的转着圈的时候,一条手臂从光中伸了出来,抱住了她的头。
有人贴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就愣愣地听着,而后那变得奇怪的身体,慢慢地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光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一股暖意温暖了心房,所以眼泪就这样掉下来了。
她还记得业怀小的时候因为失去了情根,什么都感受不到,经常睁着那双不悲不喜的眸子,淡漠的注视着四周。
而自责就在业怀出生后,一点点割着她的肉,让她放不下被她害了的儿子。
因此不管业怀能不能听得到,能不能感受得到,她都要把自己的爱加倍的给予儿子。是以她经常抱着业怀,与他说今日发生的事,今日又做了什么……可业怀从未回应过她。
那时的她不觉疲惫,在珠藤还未回来的时候,随手摘了一朵野花,放在了业怀的腿上,与他说这朵花叫什么。
虽是路边无人养的野花野草,也能开放出不同的色彩。
业怀就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很大,却像是容不下这朵小小的花。
她讲着讲着,忽然觉得累了,正要闭上嘴,又遇到了珠藤的仇家打上门来。
她上前迎敌,被打了个半死,而在挣扎的时候,她转头去看业怀,业怀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眼里没有她这个人一样。那一瞬间,失望如同狂风卷带着尘沙将她裹住,吹得她无法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幕。
最后珠藤回来了,把对方打死了,她却在珠藤慌张跑过来的时候,哭得像是个孩子一样,委屈又无助。
彼时的她觉得业怀这辈子都好不起了。而感受不到喜怒哀乐,业怀的世界还会剩下什么?
而她也觉得伤心,觉得自己即便是业怀的母亲,即便努力多年,在她孩子的眼中,她也是一个不重要的过客。可正当她满心惆怅意图再哭的时候,她身后的业怀却动了。
其实在方才她与仇家动手之前,她留下了保护业怀的屏障,可在珠藤回来后,她无心维持,屏障碎了,风吹了过去,带走了业怀腿上的花。
一直没动的人这时顿了顿,然后低下头看着那朵花,动作迟缓地弯着腰,把花捡了起来,重新放在了腿上……然后,就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
那一瞬间,蛇女的哭声就没了。
她望着被业怀紧紧抓着的小小野花,忽然懂了她的儿子也许不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是他如今比寻常人感受慢了很多。但即便很慢,悟性很低,他也在慢慢地学着……
也可能学会了。
想到这里,她嘴角往上扬起,那贴着光柱的身影,慢慢地化作一团团青光,逐渐飘向上方……
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
“还没回来吗?”
意绫仍旧坐在那张冰床上,表情呆滞地对着门口的位置。
陈已安的尸体放在她身后,与若清初见他们时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们留在皇宫中的多少个日夜?
可能陈已安和意绫自己都不记得了。
天一直是那么黑。
窗外阳光正好,但他们被关在这个屋子里,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什么都不想感受到。
不多时,当意绫疲倦得想要躺下的时候,有人在门前敲了敲门。意绫茫然地看向门口的位置,只见一道白光出现在房中,绘成了一道人影。
很奇怪,她的眼睛是瞎的,但她却能看到那道光、那个人影。
而那人影似乎正处于渡劫化形的时期,此刻来到这里的,不过是一缕神识,顶着珊瑚一般漂亮白角。
那人来到这里,手中拿着从皇宫带走的冰霜花,柔声与他们说着:“梅雨季节已过,近来风和日丽,远山灵树茂盛,琼海黄沙衬碧天,是个适合出去走走的好时节。”
说罢,他翻开手,握着冰霜花变出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伸手送到了意绫的面前,眉目舒展,温柔的像是意绫自己臆想出来的虚幻。
可他却说了:“宁水离上京还是有些远,所以你的信,我收得慢了些。”
意绫怔怔地望着他,在他如此说后,茫然的落下了一滴泪。
“叔公?”她叫。
“是我。”业怀回,“我看了你的信,来帮你救陈已安了。”
他如此说着,似乎不是在说笑。
在听到他这么说的一瞬间,意绫忽然发出一阵委屈又迷茫的哭声。
而业怀则把那双变出来的眼睛,送到了她的身体里,道:“春光正好,赠与你一双不会再被蒙蔽的眼眸,望你能看遍山河美景,不再居于困束。”
热意就这样进入了意绫的眼中,等着眼前能看到模糊的光影时,有一双手被业怀拉着放到了她的手上。她顺着那双手,看到了眉眼温柔的陈已安。
在此刻,业怀手上的红线断开了一根。
在阳光正好的时节,两只灵鸟乘着清风,飞出了关着陈已安和意绫的陈宫,望着骄阳的方向,轻快地走了……
他们有自己要去看的山河。
而送走了季庭生,了结了陈宫过往,业怀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一根红线了……
无牙躺在地上没气了。
他受尽折磨而死。
那个少年跪在不远处,望着迎着风的宿枝,呆呆傻傻的沉默着。
宿枝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大阵,而看到这个阵的时候,宿枝眼带嘲讽,冷漠的勾起了嘴角。
脚下的衣摆被风卷起,围绕着不善的杀意。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他的面前有着一处深不见底的万人坑。这也是清潭和无牙的手笔。
清潭和无牙为了阻止饲梦外出,不只引了雷阵,还做了一个邪阵。
他们把八字阴的人找来吊死,扔到了这个坑里,不让这里的人转世,把这些人都养成了厉鬼,以此地的煞气怨气,覆盖了饲梦的邪气,扰乱了饲梦对自己位置的判断。而宿枝若想推开这阵,就需要先把万人坑毁了,再去打开天雷阵。
万人坑要毁不难。
可宿枝却在此刻回头讥讽地看着那少年,仿佛在问对方,你瞧瞧这里能想到什么?而后他高抬手臂,一下子将这万人坑毁了。
可在他毁了这万人坑之后,被困在坑底的厉鬼便跑了出去。
那少年看到这里,想到了附近还有人家,咬了咬牙,跌跌撞撞地拽着四散的厉鬼,不让他们跑太远。
而关着饲梦的地阵,也因为万人坑的拖拽,改变了方位,去了四百米外的地方。
宿枝随着阵走,在不远处找到了阵眼。就像是千年前一样,这个阵周围围着天雷。如果他要开阵,一定会被天雷击中,而他数了一下,阵上盖了四十九道天雷,以他的实力来看,不到四十,不会遇险,即便遇险,也不能打消他的心思。
他心如铁石,不觉得自己会犹豫,迎着阵中的狂风,抬手解开一道天雷。同一时间,天雷落在了他的身上,将他震出去一段距离,他却死死地盯着那阵眼,双目赤红,不曾退缩。
就这样,他扛了三十九道天雷,这时的他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整洁优雅了。
他的黑发凌乱地盖在面上,就像是千年前被困的那次,嘴角流着血,却瞪着一双不屈的眼睛,又解了一道。
天雷再次落下。
这时,像是累了,他变出半米高的沙墙,靠在那上面坐了片刻。坐下来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的珠藤尸骨,心里盘算着,剩下的九道,干脆一起解了算了……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放出去的厉鬼在四周飘荡,盯着那个阵不放,俨然是把这个阵当作了自己家。
他嗤笑一声,也懒得出手打散她们,正当想要起身上前时,孩童的哭声响起,由远渐近,他移动着眼睛,瞧见了两个厉鬼抓着一个女孩,以及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卷着她们往万人坑里走。
而那个没用的伪龙则拿着剑,拖着并不灵活的腿跟在他们身后。但因力竭,他很快倒在了沙地上,跟不上去了。
宿枝看到了这一幕,却当作没有看到,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宁欢死的时候并没有人来救她。
而后他就带着平静的表情,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女孩转过脸,露出了一张他前不久才见过的面容,这才让他转过了头。
那是他身为傅燕沉时遇到的小女孩。
那是在他遇难倒地时,把他带回家中的孩子。
而她怀里的人,正是她家中不大的小娃娃……
这次没有被母亲抱着,那小孩哭得脸都涨红了。
这一瞬间,复杂的感觉袭上心头,可想到过往的一幕幕,宿枝没有动。
他只是合上了眼睛。
而看到这里有人,那女孩尖叫着:“救救我!救救我妹妹……求求你了!救救我妹妹……”
她根本不知道对面的人心里在盘算什么。
她尖声喊着,害怕与慌张已经将她的思绪扰乱,她有时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而宿枝冷漠地想着,宁欢死的那时,他也是如此想着。
谁来救救她,只要有人能救救她,即便永远被埋在地下,他都认了……可没人去救宁欢,他们只是害怕地盯着她,甚至不敢出面接触她……宁欢就在城里转着、绕着,等不到一扇打开的门,找不到一个肯救她的人,最后宁欢死了……
这是他放不下的心结。
而宁欢死时都没有人救过宁欢,他为什么要救对面这两人?
这女孩救过他又如何?千年前的他救过多少人,可这些人有一个念着他的恩,去救救业怀和宁欢吗?
——没有。
所以宁欢死在了夜晚的长街上。
业怀被砍掉了头。
他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他不会出手,也无心出手。
就这样,他放任了那个女孩和小娃娃被厉鬼拖走,一路拖到万人坑。
万人坑经过他方才的清扫,底下已经没有尸骨了,只有不时闪过火光的雷阵,看上去怪异又恐怖。
而那女孩看到这一幕,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她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妹妹,一只手在周围胡乱地抓着。可惜沙地附近没有可以借力的花草树木,她只抓起了一把把的黄沙,然后沙土顺着指缝滑落,像是她消失的希望。
她的脸因为恐惧着急涨红,又因为绝望变成惨白……
地下的东西是什么她不认识,她只知道那不时有电光闪过的圆盘躺上去一定很疼……而她没有办法救自己,就只能无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妹妹,朝着下方滚去。
然而……
就在她被厉鬼拖到坑边,推下去的一刻,一只惨白带伤的手突然出现,拉住了她。
她的衣服一紧,拖着她的身体感受到了压力。
她看不到身后,只能听到有人问她:“你娘没事?”
她呆了片刻,忽然对着下方的圆盘发出凄惨的哭声,像是被吓傻了一般,放声喊着:“娘没事!她被救下来了……”
“那就回家去吧……”
有人对她如此说着,将她扔到了身后,正巧轻轻地落在了那赶过来的伪龙怀中。
而抱着孩子的伪龙看到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很难理解眼前这一幕。
宿枝也不需要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