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才是拖累宿枝的那个人, 他不再以冲动易怒的表现宣告自己的愤怒。他甚至连愤怒都不敢说出口了。
他沉默地拖着宿枝继续往前走,与宿枝到远山的那日,远山山门没开, 但阿鱼就在门后,认真地听着业怀说了什么,回头去看师父。
可越河尊没有松口。
大概是知道到家了。宿枝醒来一次, 他像是感受到了门后有人,看着自己手腕亮起的鳞片,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大师兄。”
然而门后的人没有回应。
一直都没有。
很奇怪, 远山九月份的风不应该凉, 可宿枝就是觉得身子逐渐被冻僵了。
门后的人始终没说话。
业怀不能在这里久留, 就带着宿枝走了。
宿枝在走前一直盯着远山紧关的门,直到走出很远,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他才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他对业怀说:“你走吧。我活不成了。世人都要围杀我, 你和我在一起得不了好的。”
业怀气笑了:“世人要杀你与我这个妖魔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不了解我, 我天生反骨,世人要做什么, 我偏不做什么。你要丢下我, 这辈子是别想了。”
他说完这句话, 后知后觉地想起类似的话蛇女对珠藤也说过。而想起了琼海的珠藤, 他忽然回忆起一件事。
在珠藤死前的那几日,珠藤把他喊了过来, 和蛇女围着他吃了顿饭。饭菜简单, 蛇女厨艺不佳, 只会煮面。
当时他们三人窝在小厨房里, 蛇女煮好了三碗面,珠藤便一边吃,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以后爹要是死了,你别怕,遇到事就往琼海来。你要知道,即便是死了,爹也会护着你和你娘的。”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前些日子与邺鱼打了一架。邺鱼死了,他受了重伤,也好不了。当时病得很重了,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就把他们喊了过来,吩咐了一下他要是死了,他们应该怎么活。
他其实怕的是他杀了邺鱼,薄辉记恨蛇女。而他仇家太多,业怀仇家也不少,他怕他死后蛇女和业怀得不了好。
蛇女听到他这么说,就端着一碗面,像是觉得面条淡了一样,不停地往碗里落着泪珠。
可她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话……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记得了,他只知道珠藤和蛇女死了,他们死的那几日,他的记忆有些乱,他又不愿意想,就忘了。
而现在他想起来了。
薄辉曾问过他,珠藤和蛇女死的那时,他有没有感触。
他记着他没有。
可在蛇女写信去求薄辉,得到回信后抱着珠藤尸体自绝的时候,他好似哭了。
而想起了这件事,他抱着宿枝冲向了琼海,远远就看到了珠藤的骨刺。
那一瞬间,他彻底绷不住眼泪了,他朝着珠藤委屈又无助地喊了一句:“阿爹!”
他也不知道珠藤的尸骨到底会不会给他回应,撕心裂肺地说着:“救我!”
他的声音在发抖。
怕的却是宿枝死了。
他也不想因自己的命格再折磨宿枝了。
而在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珠藤的尸骨忽然动了起来。
就像是生前无数次回应他一样。藤蔓将他和宿枝带到了自己的骨骸中,护了起来。
就像是父亲在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藤蔓紧紧地将他们拥入到骨刺中。
在这一瞬间,业怀昏过去了。
昏倒之前,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珠藤的身影,对方背对着他,站在光里,似乎正要走向他和蛇女的小院。
而他站在珠藤的身后,就像小时候那样用力地喊着对方:“阿爹?”
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则在这时回过头,爽朗地笑了。
“唉!”
他朝着业怀走来,如记忆里那般笑着,打了一下业怀的头。
“臭小子,被打了还不知道回家,我留了一道魂在这骨骸中,难道是白费心思……”
而他说得好听,什么一道魂,不过是亡魂没走罢了。
死后留魂,就是不转世,以执念困住亡魂留在这里,驱使尸骨。若是时日久了,就不能转世了。
而珠藤死了多久了……
了解这个意思,了解到珠藤不能转世,业怀忽然张着嘴,像是无法呼吸一样,发出了一声悲鸣。
他哭得很惨,牙齿抖动在一起,鼻涕都流出来了。
这个月里,他好像哭了无数次,可他没有心思嫌自己丢人了。
——珠藤为什么不走?
大概是因为放不下他。
而他不想珠藤这样,他不想珠藤太苦了,就哭得十分难看。而这时的他不知道,蛇女也在这里。
他在他们死前落下的那滴泪,困住了他们。
父母的爱,绊住了他们的脚,让他们走不下去了。
而在这一刻,业怀懂了什么是亲情。
他带着心中沉甸甸的悲凉愧疚,伏在珠藤的尸骨上。再起身时,身边的梦境换了一个样。
他梦到了到处都是厮杀声,宿枝穿着一身黑甲,被街道两侧的人追杀。
他看到这一幕,立刻追了过去,怒气冲冲地说:“十一?”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要害你?”
梦里下着雪,宿枝却很安静,他平静地问着业怀,就像是不认识业怀一样。
“你没害过我吗?”
业怀瞬间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知道,宿枝之所以一生坎坷。都是因为宿枝跟他绑在了一起。
这个梦大概是他的心病,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情劫不破,作为被他选定的,宿枝总会遇到不平事。而这些事折磨宿枝,宿枝折磨他,这就是情劫。
所以说宿枝的苦果,有他一半的因。
因此他回答不出来,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宿枝的质问下低下了头。
而梦会因为排斥停下,现实却不会。
拿到了罡目的眼睛后,清潭看到了杀死业怀,除了宿枝的办法。
他咬了咬牙,在内疚不安和放出饲梦之间做了一个选择,然后去了宁水。
自从宁欢住到这里之后,业怀怕出现意外引宿枝恨他,就在宫殿围了不少法阵。以清潭的本事是不可能很快进入宁水的,可坏就坏在清潭救过宁欢这事。
而宁欢在宁水的事谁也不知道,送人的是宿枝的心腹,他不会告诉清潭这件事。清潭之所以能知道宁欢在宁水,是因为罡目的眼睛。
但这点宁欢不知道,她只以为清潭是听哥哥说了。
当业怀抱着宿枝进入了琼海之后,身后的追兵拿珠藤骨骸没有办法,都停了下来。
业怀累了很多天,加上身上伤势很重,虽然心里想着还要去宁水把宁欢接过来,但身体的疲惫却让他没能立刻起来。
所以,宿枝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宁欢的衣服挂在了不远的沙丘上。
那衣服在空中飘着,就像是干枯的沙地里生出了同样干枯不幸的花。
沙漠里的风吹起,带着细小的沙粒浮在人面上,像是带了许多干燥泛黄的记忆,点缀着英雄迟暮的沧桑。
太难了。
宿枝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付饲梦了。
他的阵被毁了,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可他身边还有业怀,宁水还有宁欢,他不敢松懈,只怕自己压不住饲梦,把饲梦放出来,饲梦会报复他折磨宁欢业怀。
为此,他不敢松懈,累到脑袋在此刻是浑噩不清的。因为不太清醒,他看到那衣服时想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宁欢的衣服……
而想着想着,他忽然苦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对方黑了心肝。
此刻业怀还没有醒过来,他侧着身子,回头看了业怀一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了枯藤上,在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来的时候,来到了对方的身边,伸出手想要摸摸对方,但又握紧了拳头,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潭带走了宁欢,骗她去找兄长,然后将她带到了远山附近绑了起来。
她被高高的挂着,明明很胆小的人,却没有当着这些人的面哭过,只在清潭说清前因后果的时候,坚信她兄长不是这样的人。
可除了她,这里没人信宿枝。
一群人围在树下,讨论着怎么杀了宿枝。
而他们的声音,也传到了远山中。
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远山沉浸在死寂之中。
像是受不了了,阿鱼头顶青筋暴起,愤怒地喊了一声:“师父!十一不是那样的人!你开开山门好不好?!”
“师父,求你了,你能看着小师弟死在远山门前吗?”
“师父,你不是最喜欢十一了吗?现在他们都在害十一,我们得帮帮他啊!”
“师父,你如果让十一在远山门前被杀了,他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师父!”
“师父!”
他们围着越河尊,跪在地上求他开门。
越河尊头顶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像是在用力,又不知在对谁用力。
而在弟子们如此说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甩了一下衣袖,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谁再多嘴,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说完这句,关上了房门。可他的脸落在镜子里,却与那聂泷被饲梦附体时一样。
映在镜子里的另一个他正在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着他。
而他气得身体不住地发抖,可不管怎么运气,他都阻止不了对方。
“恨吗?”镜子里的人对着他说,“当初,我是这么恨的,可没有人听我的话。你和他们就操纵着我的身体,把我害成了如今的模样,所以,我一定会让你如我这般凄惨。薄辉怕什么,我就做什么。”
镜里人说到这里,竖着耳朵去听门外的响声,阴险道:“机会这就来了?你如此爱重你的弟子,我就要你的弟子全都活在痛苦中,谁也别想好。”
“师父!”
阿鱼和青藤在门外疯狂拍打着越河尊的房门,始终等不到越河尊开门。
手掌胀痛。
阿鱼和青藤对视一眼,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越河尊的房间。
昨日远山下起了雨,清新的泥土气息在雨后反了上来,周围的山景不变,却看着比以往萧瑟许多。
阿鱼坐在房中,望着宿枝住过的地方,还能想起自己是如何扶着年幼的宿枝一点点站起来,也能记着宿枝给他带回来的东西,他都放在哪里。
他记得见宿枝总盯着天空看,便背着越河尊问对方:“过两天我们要去昌留,你要跟我们出去逛逛吗?”
宿枝眼睛亮了一下,却说:“不了。”
而宿枝是真的不想出去吗?
宿枝难道是只有师父允许,才会愿意出去的人吗?
阿鱼忘不了宿枝的眼睛,就像他知道宿枝清楚越河尊为何拦他,所以不曾因为自己的喜好,做出过任何不对的事情,只把自己的意愿放在了最末位。
他太听话了。
明明有着一张不服管教的狂傲面容,却不曾做过半点任性的事情。而人都说,不任性的孩子才是会受委屈的孩子,这点阿鱼原来不懂,现在懂了。
宿枝就这么受着,仿佛不在意一样,不曾说过一句怨言。
他们还要他怎样,还要怎么欺负他?
宿枝如此心性,怎么可能是放出饲梦祸乱天下的人。
他的小师弟肯定遇到了难事。
难道要宿枝乖乖让人害了去,才是宿枝应该做的事吗?
阿鱼想到了这里,霍地起身,沉这一张脸决定了一件事。
“大师兄。”
记忆里的人了无心事地笑了笑,与他说:“明儿春花开了,我们几个去山里采风吧。”
记忆里的他说了一声好。
可没等他们去,白牛就没了,之后宿枝也要死了。
在这一刻,难以忍受的酸涩感逼着阿鱼不能低头。他第一次违逆了越河尊的意思,拿起了一旁的长剑,走出了宿枝的房间。
九月的远山天气燥热,孩子不适合放在外面太久,会晒伤的。
所以,他要破开山门,把他的小师弟带回来。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样,他出门时,青藤就靠在门外的木栏旁,黑着一张脸,摆了个不愿去笑的模样。
阿鱼看到她愣了一下,再看前方,蓝蝶等人都站在了院子里。
蓝蝶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嬉皮笑脸地说:“大师兄去哪儿啊?大家都被关了这么久,都想出去活动活动,而你是大师兄,自然有责任带我们跑。”
青藤心情不好,说话也冲:“烦死了。”
然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师兄。”
“嗯?”
“我们去把十一接回来吧。”
这一句话把九月的远山带得似乎不是那么热了。
阿鱼的心也静了下来。
不知是谁又说了一句。
“十一是我们远山的弟子,凭什么我们远山的弟子要给那群外人欺负。”
有人还说。
“救师弟这事我是认真的,师父要是不容我们,那我们救了师弟就跑,大不了另找一个地方活着。”
有人笑了。
“好啊!”
有人说。
“那我要住在齐南,那地方不冷不热,我喜欢。”
“好啊!至于师父……等他以后后悔了,知道错了,给我们好好赔一个不是,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在我们的房子旁,给师父留一个小小的地方。”
“那肯定是不能比狗窝大的。”
“你这么说师父不会生气吗?”
“现在谁还怕他生气吗?”
话到这里,大家都笑了。笑声冲散了方才的阴郁。
阿鱼迎着风,豪气万丈地说:“既然决定了,那就走吧!”
“走吧。”
“走喽,去接小师弟了。”
“小师弟傲成那个样子,看到我们去救他,会不会感动得泪如雨下。”
“到时,我们可要好好笑他。”
“好啊……”
可他们没能笑话宿枝,就倒在了山下。
一个黑色的影子正立在山门口,那影子问他们:“你们想去哪儿啊?”
越河尊黑着一张脸,但眉间隐隐闪着什么光。
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弄不清发生了什么,阿鱼他们看着对面的人,忽然想明白了越河尊为何不让他们下山。
“你是谁?你为何在我师父身体里?”
“师父!”
“你给我滚出去!”
不知是谁先拔出了刀。
也不知是谁先被打飞了。
当青藤女被拖回去刺中了心脏,当周围的师弟都倒下之后,被人砸烂了半个脸的阿鱼趴在地上,朝着师父在的地方伸出了手,瞧着还是想要去救他。
而顶着越河尊身体的人却抬起脚,踩在了阿鱼的手指上。
似乎觉得阿鱼的身体比越河尊的好。
占据了越河尊身体的人拉起了阿鱼的头发,离开了越河尊的身体,进入了阿鱼的身体。
看到这一幕,被压制的越河尊心如死灰,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催动着功力,将自己封在了巨石之中。
黑影没瞧得起越河尊的动作,只觉得他是怕死,自己给自己寻了个保护。
之后黑影对着身体里被压制的阿鱼说:“本来想要留着你们,可你们偏要惹我生气,自己找死。既然这么想让人不快,那我也要让你们如我一般,永远地活在痛苦中。”
说罢,他转了一圈,把阿鱼身上的伤治好了。
然后远山的那扇门如阿鱼所愿的那般打开了,可之后出现的事却让阿鱼觉得,这扇门不如不开呢……
阿鱼被压在自己的身体里,无声地注视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门后,为了救宁欢,宿枝披星戴月的赶来了。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妹妹去死,正当他有意上前时,身后的山门被打开,他才刚刚转过头,就被顶着阿鱼皮囊的人一掌打到了。
这人像是很了解阿鱼平日的语气。
他皱着眉,装作阿鱼的样子,板着脸告诉宿枝——
“师父会收你为徒,就是为了防着你、控制你。”
“我们本以为有我们在,你不会如单灵预言的那般行事,不承想你还是走上了歧途,真叫人失望。”
宿枝试着解释,可“阿鱼”却抬起手打断了他,做出不忍去听的表情:“不用说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把宿枝推到了万丈深渊。
“我不信你。”
“阿鱼”说:“师弟,为了这个天下,你还是去死吧……”
他一句死吧,灭了宿枝眼里所剩不多的光。
宿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想要逃避这句话一样,别开了脸,眼睛慌张地转了几次,最后又忍不住嘲讽地勾起了嘴角,收起了脸上仅剩的情绪。
他像是认了命,也像是被这件事折磨光了心气,语气淡漠到近乎诡异。
他说:“我不是怕死,而是我现在死了,就没人能封饲梦了。这事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放了我妹妹,我不反抗,你们可以把我封起来,或是废了我,再封了我。”
他的话说得挺狠。
可有人见他不时就要握一下手腕,心生疑惑,拿鞭子缠住了他的手。
他本来是想要挣开的,可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还是想到了阿鱼的话,亦或者是因为周围人的目光,他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卸下了一些压制饲梦的力气。
而看着他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其中有一个人心里不好受,咬了咬牙,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移到了宿枝妹妹的身边,一下子割断了绑着女子的绳子,带着女子就往外跑。
她是个女修,边跑边说:“宿枝,早前你在望楼救了我,这次就我当还你了,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可周围的人怎么会让她离开。
宿枝的妹妹是宿枝的弱点,宿枝是业怀的弱点,弄得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谁也不敢放宁欢走。
众人围了上去,逼着她把人放下,她不肯,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而刀剑无眼,不知是谁被这女修打了一下,下意识地反击,扔出了光剑。光剑穿过了女修的胸口,却也穿过了她身后宁欢的胸口。
这时打人的人愣住了。
他们没想着杀宁欢,一脸错愕地看着女修,女修则咬着牙,抓住了这个时机跑了。
宿枝则在光剑穿过妹妹胸口,喷出一片血雾时傻了。
他像是脑袋转不过来,就呆呆地看着地上落了血的位置,刚刚站起身,又被身后的“阿鱼”打穿了一条腿,虚弱地摔倒在地。
而不远处的黑土之上还留着一摊血迹。
那是宁欢的……宁欢没有修为护身,这一下会怎么样?
宁欢……宁欢……还能活吗?
宁欢是他妹妹,她姓宿,这天底下的人,会允许她活着吗?
有谁会救她吗?
她做错了什么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是犯了什么错,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忍受众人的指责,接受众人的迫害,甚至要忍受他们杀了他妹妹?
想到了这里,宿枝张开了嘴巴,却像是离了水的鱼,只能做着无用的挣扎。
清潭有些不忍,但并没有留情。他在宿枝死盯着宿宁欢消失的地方时,伸出手绑住了宿枝,按着宿枝跪在地上。
宿枝这些天没有好好休息,加上身上有伤,不如之前那么整洁潇洒,整个人就像是被太阳炙烤过的落叶,身上一点生气灵气都没有了。
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下眼眶泛红,身上的气势也从之前的沧桑疲倦变成了咄咄逼人。
清潭害怕他那双好似覆了寒霜的眸子,也不敢对上那双黑得、充满了恨意的眸子,便依照着从单灵眼睛里看到的薄辉雷阵,在宿枝的脚下画了一个锁饲梦的阵……
业怀这一夜睡得很好。
噩梦折磨了他许久,最后却梦到了前几日发生的事,多多少少缓和了他的疲倦不安。
前几日,在他背着宿枝到处逃窜的时候,他与宿枝来到了一间破庙。
业怀坐在石阶上看着脚下经过的蚂蚁,不知它们在忙碌什么。
宿枝闭着眼睛靠在柱子上,哑着声再次赶他走。
“你走吧。”
“往哪走?”业怀不以为意地脱下了鞋子,看着自己走出水泡的脚,手指慢慢地按了上去,“我无法从你身边走出去,你也别赶我了。”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唇,有些局促地说:“宿枝,如果我说……我可能喜欢你,你会如何?”
他壮着胆子问出来了,之后心跳如鼓,不安地上下移动。
而宿枝喜欢他,他向宿枝告白的事,他在梦里梦到了无数次,却也躲避了很多次……只怕宿枝会说什么伤人的话。
可宿枝什么都没说。
宿枝依旧靠在石柱上,那张脸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冷光,表情平和,看着不似厌恶,但没有回答他……
他侧首等了许久,等不到宿枝回答,就转过了头,说:“我只是说着玩玩的。”
宿枝还是没有说话。
他想不出宿枝在想什么,就踹了一下脚旁的石子。石子顺着石砖落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了他。他紧闭的眼睛微微地颤抖,睫毛轻抚着下方的眼睑,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这时,一束光滑入骨缝中,落在他上半张脸上,罩着他的眉毛,覆盖了一层温柔的金色,连带着没有血色的脸也变得柔和细腻起来。
而迎着光,他缓缓地睁开了眼,那双浅色的眸子经过阳光的洗礼,就像是清透的琉璃,而眼睛里含着的水汽也在此刻落了下来,留下了两道莹润的痕迹。而他扭头看向一旁,发现了宿枝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此刻还没有从那个梦中走出去,脑袋昏沉,就在原地躺了很久,闷声说了一句:“宿枝。”
他小心地问着对方。
“我们在这里安家怎么样?”
他认真地说。
“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妹妹接过来。”
他把他们在的位置说明。
“这里是琼海,是我原本的家。”
“我们就把房子建在珠藤的骨骸中好不好?”
“等着以后他们知道抓不到我们,我们就可以安心了。等以后我养好了身体,谁也不能为难你,到时就算你想要出去逛逛,我们也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我听说人间的年节很热闹……而琼海多妖物,可能不如人间热闹安稳,但你别怕,年节时你若是想去城中,我也可以背着你去。到时我们悄悄去城中偷偷地看一眼,城里的人若是不欢迎我们,我就带着你坐在城墙上,从上面往下看。等着年节过去,人间会静下来,到时就与琼海差不多了,你也不会觉得琼海和人间差距很大了……”
“宿枝,我想薄辉说得对。”他说着说着,因为宿枝久久不应声,变得低落了很多,“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而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即便是奎没死的那时……也算?”
他问到这里,对面却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便猛地坐起身看向对面。而对面鼓起的人那里是什么宿枝,只是珠藤的藤蔓。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而比起躲在珠藤这里,他更想出去找对方。
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了。他顺着宿枝的气味寻了过去,然后去了远山。
他去的那时,“阿鱼”正拿着死水,灌进了宿枝的口中。
宿枝跪在一个阵中,身体被白色的铁链锁着,一根白刺穿过了他的胃部,以斜刺的角度将他定死在这里。一旁还站着被他咬伤的无牙。
无牙的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看到他飞了过来,无牙松开了手,放开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金色的罐子,打开之后先是一声龙鸣,然后一个白色的龙影出现在无牙头顶。
那白龙影是曾经的潜海战将。
不知是不是来自对天玄府的照顾,薄辉在走前分了一条龙魂给刘家人,而此刻龙影一出,结合着远山独有的浓重灵气,组成了一个想要击杀困尸的天雷阵。
看到这一幕,蛟龙的本能在告诉业怀,他要停下了,如果他继续上前,他肯定会死,而他的身体却不曾畏惧,笔直地朝着众人冲了过去。
这一瞬间,四周冲过来无数人,将他围住,他一边甩开这些人,一边奋力地朝着宿枝冲去。
不知是杀了多少人。
没了宿枝会不喜欢的阻挡,他大开杀戒,血雾在他眼前化成了一朵朵红云。红云扑面,扰得他看不清楚前路,只知道要快些,再快些,不然落雷下来,宿枝就完了。而想到这里,他索性不躲着这些来阻拦他的人,只张着嘴巴,由着那些刀剑自己的身上划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路压到了宿枝身旁。
他有一身坚硬的鳞甲,他不怕外伤,而惧内伤。而鳞甲坚固,即便受了一道雷,也劈不死他。
知道这件事,他朝着宿枝大张着嘴巴,咬了过去。
轰隆一声,他把宿枝含在了嘴里,张着嘴低着头,口抵着地面,将宿枝死死护住。
而在这一刻,白龙影引得天雷落下,直接劈在了他的身上,而他运起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蛟珠把宿枝封在了其中。
这时,宿枝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他被死水封了嘴,堵住了耳朵,话说不出来,也不听到周围的声音,就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而他看不清宿枝的表情。
此刻的宿枝对他而言太小了……
他到底是高看了自己,小看了这天雷……
而在落雷击下来的那一刻,四周的人都在欢呼。他迎着周围的欢呼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心中并无其他人的影子,眼里只有宿枝。
……一道天雷就折磨得他如此难受。他定熬不过十二道天雷。
十二道之后,宿枝和他都会死……
也许是知道自己很难熬过这一次,死亡没能吓到业怀,反而让他静下来了。
他的蛟首含住宿枝,而他的元神则脱离了身体,化作了人形,飞到了宿枝的面前。可这时的宿枝是看不到他的。
业怀贴着宿枝落下,黑发遮挡着面颊,盯着宿枝看了许久。
宿枝的黑发打了结,应该是在地上滚了很久,脏得要命,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被折磨得像是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乞丐,他的眼睛里藏着阴翳,藏着恨意,藏着不平。这些情绪折磨着他,磨光了他眼中的亮光,只留下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如今的样子就像是蒙上了灰尘的珍珠,珠光暗淡,显得十分落魄萧瑟。
业怀对比了一下他现在的样子和他曾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双眼里藏着几分苦涩。
说句心里话,业怀还是喜欢看到宿枝原来的样子。如今的宿枝眼睛太黑了,黑得把自己受到的苦都写了出来。业怀不忍心看,就伸出手,用自己半透明的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而这个举动本身就是无用的。
业怀在这一刻第一次去想,如果宿枝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如果他和宿枝都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如果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战火阴谋的年代,宿枝应该是活得很肆意,很潇洒的人,而他则是父母被娇惯坏了的公子哥。
也许他和宿枝相遇的时候,宿枝会像之前那样改正他的行为,板正他的性子,而他也会在与宿枝吵闹的时候,与宿枝走到一起……
如果这世上没有饲梦,如果这世上没有灾祸,宿枝也不会扛着什么责任。即便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宿枝与他无法相遇,宿枝也能活得很好……只要一想,他就满足了。
只是这么一想,他忽然很恨自己当初没有出门整理如今的乱事。
如果当时他出面了,宿枝没准就能降生在好的时代了。
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的刻薄,没准他就不会离开远山了。
而想到这里,后悔的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海,将他吞没了。
他不想宿枝继续累下去,也想宿枝不被欺负,就想要宿枝生活在好的年代。即便自己无法生活在太平盛世,他也想要把太平送到宿枝的面前。
如果宿枝不是生在氾河一支里,如今他一定能活得很好……也不会有人打他,不会有人拿死水封住他的口耳……
而业怀这么想着,带着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悲凉的表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