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里藏着逐渐变得复杂的心绪。
而脱离那些美好的幻想,宿枝还跪在这里。
他依旧在受苦。
清潭绑住他的东西很怪异,业怀无法带走他,就只能低头,嘴唇贴在地上,把他含在口中。
可清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在业怀低下头的时候,清潭和那些人对着他丢了鳞片的脖子砍了下去,瞬时间血花飞溅,洒在了那些人的脸上,却点起了他们看到胜利的亢奋,下手越来越重了。
而灵魂出窍,对着宿枝笑的业怀却像是感受不到一样。
在被刀刃砍着脖子的时候,业怀听着四周人们的叫声,平静的思索着,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很简单,抬起自己的头,离开这里,那些人谁也碰不到他,等他伤养好,他可以回来杀了这些人。但这样,宿枝就完了。
而他会出现在这里,其实就是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根本无法放弃宿枝,也无法看宿枝放弃自己。
他想要宿枝好起来。
只是这时他没被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惊到,倒被宿枝的表现惊到了。
似乎知道了上面发生了什么,宿枝怒瞪着双目,泪水落了下来,伤痕累累的人往上使着力气,扯的穿过身体的白刺,以及束缚四肢的铁链叮当作响。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那双眼里淬着毒,燃着火,带着足以覆灭万物的恨意,往上扯动着身体。
而他看不到灵魂出窍的业怀,也不知道自己的挣扎落到了业怀的眼中。
业怀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值得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了满足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个感觉。
而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龙角变了。”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业怀没有去听,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贴在了宿枝的头顶。
外面的人则继续喊着。
“他要化龙了!他要化龙了!”
“怎么办,他成龙后肯定比现在厉害,我们不能让他化龙。杀了他!快!”
接着外面又吵了起来。
可那些都与业怀无关了。
在业怀的手贴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刻,宿枝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兀的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像被谁定住了一样,愣愣地看着前方。
可这里太黑了。
业怀不是龙,嘴里没有炫目的龙珠,只有浓重的黑色吞噬着他的身影,将他藏了起来。
而在这片空洞的黑暗中。
业怀的手心贴着宿枝的头,在心里念着——
【赠予骨肉,送与我福,以子一生,交于反手……】
紧接着,一片温暖的白光出现在了业怀手中,驱赶了宿枝眼前的黑幕。
在头被砍掉之前,业怀把自己的骨头送给了宿枝。
如果说宿枝的天阳体是他的弱点,如果说人的身体太容易死亡,那他就把如今这世上最强的身体送给宿枝。至于他能不能化龙——都不重要了。宿枝借着他的骨肉修出蛟身,用他的身体化龙,也是化龙。
而他愿意让出自己的机缘,毫无悔意。
在此刻,他学了宿枝。
他弯下腰,脸侧的黑发落在宿枝的脸侧,光影交错间,取走了宿枝手上的怨物。
其实他不傻,他看出了这是什么,只是为了让宿枝安心,他不曾提起,宛如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小心地安抚着宿枝那颗受了伤的心。
而在如今不需要了。
他学了宿枝,诅咒了自己。
他与宿枝交换了身体,取走了宿枝身体中的业障,取走了宿枝的不幸,取走了宿枝的伤病,就连宿枝造下的杀孽,他也背了。
他要死了,就要带走宿枝身上所有的不幸。
他要宿枝活得比谁都好,谁也无法踩着龙身打压宿枝。
他以自己的命诅咒饲梦,将危害宿枝的东西封在了他换来的身体里,替宿枝去做个这个容器。而在诅咒生效的时候,“阿鱼”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阵紫气从阿鱼的头顶飞出,直接没入了邺蛟的指骨……
而业怀能与宿枝交换身体的引子,就是他对宿枝的爱。
毕竟怨物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
心里的执念有多强,怨物才会有多强。
而他心里最看重的是宿枝,所以他对宿枝的喜爱成了怨物触发的根基。
他想要成功诅咒自己,就要拿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情绪去催动怨物。
那这个诅咒就是建立在他爱宿枝这上。
如此说来,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这个阵法就会失效。只是他是个死心眼,他不觉得自己会变心,他只是觉得,如果宿枝是他的劫,他便不能继续去喜欢对方,这样只会害了对方。
因此,他爱宿枝,却把爱用雾气遮挡了起来。
他想,他会永远爱着宿枝,却也会永远不去正视这件事。只有这样做,宿枝才安全了。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懂了珠藤会留下的原因。
如果能护对方无事,他是能活一世,还是能够转世,都是不重要的。
所以,就这样吧。他替宿枝背着氾河病弱的身体,替宿枝承担杀业,替宿枝永远留在这里,宿枝则带着他赠与的骨肉,离开这里吧……
“宿枝。”
在一块骨头被塞到身体里,在浓郁的血腥味灌进口中,冲散了堵着自己的死水时,宿枝听到了业怀比起以往要平静温柔的声音。
他说:“我想了一下,琼海太冷清了,沙漠里很难看到绿洲,确实不适合你住,所以,我放你走了……”
话音落下,一把黑刀砍下了巨大的蛟首,四周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那声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高兴与亢奋,阴冷与绝望,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而在逼人疯狂的欢呼声中,宿枝咬着牙,拼尽全力挣脱出一只掉了一半皮的手臂,在蛟首被斩落的那一刻,一把抓住了停在空中的怨物,握住了阿鱼的鳞片。
那一瞬间,四周亮起了柔和的金光。
而金光出现,却把头顶的白云吹走了。
这时,不一样的雷落了下来。一条星河出现在众人头顶,朝着蛟首四周劈了下去。
“是天罚!是天罚!”
一时间,天玄府的人,还有一同围剿业怀宿枝的人陆续被雷劈中。雷声落下,发出宛如怒吼一般的巨响。
一瞬间,狂风骤起,乌云密布,远方的天际不时有青光闪过,似乎是愤怒的青龙在彼端张大了嘴巴,势要吞下下方的山河。
“怎么会这样?”清潭瞬间慌了神,不能理解地看着上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天罚?”
与薄辉这些后修为尊的不同,天罚是天道星河的意识。天道是万物根本,就连薄辉这类强者都不能脱离越过。而天道负责运行万物,如果降下天罚,说明这里的人做了什么错事……
清潭想到这里,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停止化龙的尸体,心里出现了一个猜想。而托着自己有罡目护身的原因,他没有被天雷击中,但被天罚夺走了一身的修为。
身旁的无牙与他一样,托着手里的龙影没有死去,但家中儿女全都被雷击中,死在了身边。
这一瞬间,场面乱了起来。
清潭意识到错误的发生,手都不会了。
可无牙却咬着牙,喊他“看看么!错事已经做做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封饲梦!”
他见清潭惊魂未定,一拳打了过去,恨声说:“如今我们和邺蛟与宿枝结了仇,他们被迫害成这样,你还指望他们出来后毫无怨言吗?若是他们动用了自己的力量报复,你我又能怎么办!所以听我的!封——!”
“封——!”
这一声近乎疯狂的封,险些盖住了雷声。
两人明知是错的,还是借着天雷成阵了。毕竟无牙说得有道理,清潭确实不敢放宿枝出去了,也怕业怀冤魂作祟,就下了死手。
冰冷的水就这样灌入了地下。
天雷围着水阵,将地下的两人拖到了地底。
蛟首被人按在下方,蛟身被无牙拖走了。
不知为何,那被业怀赠与了骨肉的宿枝没动。直到最后一捧土盖上来,一切都结束了。
而阿鱼在天罚结束后醒了过来,没有办法再想任何事情了。
回忆小师弟死前那一幕,想着远山中死去的师兄弟,他再也受不住了。
找不到归处,困于内疚的他提剑自刎了。蓝色的血顺着下山的坡道,一直流淌,就像是阿鱼死前的那些心事,因为混了泥土,变得泥泞了……
在阿鱼死了后,清潭这才发现远山里发生的事。因为远山没人了,清潭又要守着饲梦,便占了远山,改为清原。
阿鱼等人则因为死前执念太重,并未转世投胎,而是留了下来。
他们总想着自己还没有接宿枝回来,总想着没能救师父,所以就在禁地里盼着望着,等着宿枝,等着师父醒来。到时候远山还是远山,师门还是师门。
也因为死前自己的身体被操控,对宿枝说了过分的话,阿鱼性情大变,从原来寡言稳重的人,变成了后来的唠叨性子。
像是怕宿枝不懂他在想什么,继续误会他一样,他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就时常顶着一个鱼头。纵然可笑,却不是那个伤害了师弟的面容……
时间缓慢地往后推移。
其实业怀和宿枝的交换并未彻底完成。
就在业怀有意送出宿枝,把所有的不幸都留在自己身上时,宿枝捏住了漂浮在空中的鳞片,在业怀触发了怨物的那一刻,与业怀同分了这份苦楚。
经过此事,他与业怀的命格混连在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彼时他、饲梦、业怀,成了另类的共生体。
他们拥有着共同的力量,共同的宿命,以及共同的困境。
但与他和饲梦不同,业怀死了……
而宿枝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护着业怀的元神,不让业怀承受太多。
但不知是因为饲梦的力量,还是因为业怀的力量,或者是饲梦和业怀的力量混合了,导致他有了一双可见万物的眼睛。
他看到了很多的事。
即便本体被困在水牢中,他也能看到百里之外的宁欢。
宁欢的手臂往下无力地垂去。
那个女修背着宁欢跑了很久,好不容易进了城,城里却没有医修。女修不认识路,就慌张地到处找着。
如同那次业怀背着自己一般,她大街小巷的找人帮忙,求人救命,可长公主逃走的那次,他们被上京挂了画像,谁都知道宁欢是宿枝的妹妹,知道她的长相,所以没有人愿意救她们。
那女修就这样背着宁欢的身体,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温热走到寒冷,然后在四周的灯火中迷失了方向,跪在了在寂静的石板路上,再也无法直起身子……
宿枝看到这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能是没想到他救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愿意在她们遇难时,帮她们一把……
宁欢死的时候,宿枝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来救救她,如果有谁能救救她就好了……
可没有。
宿枝的天彻底黑了。人间世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他躺在水牢之中,四周飘散着业怀藏在嘴里的糖盒子和酒杯,以及那封信。
那些东西都落在了水中,与他的处境差不了多少。
此时,糖快化了,信也湿了,酒杯也沉到了地下……而他就倒在爱人的白骨中,窥不见阳光,闻不到周围的血腥尘沙,带着聚不起来的糖,沉入了地底。
而在数个深不见光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他紧盯着上方那个巨大的头。
那是业怀的头。
可那双他极为喜爱的浅色眼眸却不会睁开了……
他怀里藏着业怀的元神,却不敢放出业怀说说话。
他喜欢业怀,喜欢到心都疼了,所以他不能把业怀留在这里,他要业怀好好的活着……
而他的愿望很难吗?
他又做错了什么?
其实,当业怀的头掉下来的那一刻,强烈的恨意包围了他,模糊了他心中的善恶界线。那一刻,他过往的努力,过去的坚持,都碎在了九月之中。被头顶的太阳晒干了,只留下了修补不了的裂痕。
他好恨。所以,出去吧……
世人既然这么害怕饲梦,那他一定要成为他们心里的另一个饲梦……
而他发誓,他会比如今的饲梦,做的更好……
这一刻,水底水泡上升,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宿枝积攒了不少的力量,终于撬开了被他和业怀封死的阵。
在数个看不到天日、只能对着业怀尸骨的日夜里,时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心里唯一剩下的只有清晰的恨意。
在这段日子里,他就和饲梦互相拉扯,双方都有意吞噬掉对方的神志,而这个身体是他的,饲梦在面对他的时候注定不占优势,所以纵然进展不快,最后的结局也是他吞噬掉了饲梦,压制了饲梦。
但这种吞噬与寻常的吞噬不同,他没能彻底让对方消失,而是把对方的力量转为自己的。把饲梦练成了自己的法器,受自己驱使。
借着掌握了饲梦力量的机会,他花空心思,找到了把业怀元神送出水牢的机会。
毕竟这里又黑又冷,业怀不适合留在这里……
而在他决定送走业怀之前,他捧着那团金光,依依不舍地吻了上去。
他其实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把对方留在这里陪着他。他不想失去业怀,如果业怀也走了,他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希望好像就要覆灭了,周围的水也会更冷了……可即便这样的念头动了几次,他握着元神的手也没有松开,抢走的鱼鳞也没有还回去。
而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别见了。”
“也别再遇见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他。
业怀不会死,也不会弄得这么狼狈。
如果没有他,业怀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水君,纵然脾气不好,旁人也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而在过去,他说过许多话,其中有一句话不曾作假,他确实很不喜欢别人伤业怀,所以……放业怀走吧……去一个远离他的地方。
一个安全又温暖的地方。
即便业怀日后的生活没有他,只要业怀能好好的活着,总比在他身边强上许多。
只是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舍不得。
如果……他和业怀都能生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那时没有那么多的困难,他也许会潇洒的游历山河,业怀也许会是一个仗着父母宠爱,肆意妄为的骄纵公子哥;也许某天他们会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许只有一面之缘;也许在擦肩而过那时,他和业怀会停下脚步。
他会因为看不上业怀的做派,偏要板一板对方的性子。业怀也是如此。
到时他们又会聚在一起打闹,没准打着打着,就能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妹妹还在,业怀的双亲也还在,两边都是护短的人,没准会因为他们吵起来。
没准在走过某条街道时,他能够与……远山的师兄弟擦肩而过,没准能够与师父打个照面,没准能够看到季庭生,没准还能和林青对骂,亦或者是背着业怀去找奎,三个人继续结伴同游。
最开始,会是他和奎欺负坏脾气的业怀。到后来,他会和业怀在一起,那时就是他们在一起欺负奎了……而奎笨,肯定说不过他们,一定会被气得要哭,但又怕被他们丢下,只得作罢,最后傻气地拿着两串糖葫芦,在他们身后追着他们……
彼时阳光正好,他们可以不畏惧寒冷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而那样的画面,想想都觉得很好。
可惜“好”他拥有不到。
而现实没有想象的那般好,他也没有游历人间的心思了。他要记得宁欢和业怀的死,也不能忘记他们的死,自己的苦楚,所以,总该有人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他不希望拖着业怀,他也不能拖着业怀。
他总希望业怀活得很好,比谁都好,所以,他送走了业怀。
他的指尖轻轻一推,将地下水牢中那点仅剩的光送走了。
金色的光从他的指尖离开,轻缓地飘向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睛凝视着那越过黑水的金光,知道离开这里之后,业怀若是转世了,就是与他毫无瓜葛的人了。
他只是希望,业怀来世的性子好一些。虽说大能尊者转世都不会太差,可业怀没了那一身的本领,没了薄辉珠藤的保护,再那么嚣张,肯定会被人收拾的……
所以……
“即便是装的也好。”
“性子可不能像是原来那么坏了……”
“最好多笑笑,笑得多了,看着和气,身边也就会有人来了。”
他在心里如此想着,未曾想过当业怀离开地下时,他也受到了影响。
因为和业怀是共生的原因,业怀的元神离开了地底,他的元神也脱离了肉身,来到了地上。只是因为业怀的转世,加上业怀对自己的诅咒被他分担,所以他面对的问题和业怀差不多。
有关之前的记忆,在诅咒刻意的覆盖下,记不清楚了。他不是业怀,不知道业怀诅咒了自己什么,只知道他不能放任业怀独自被永生永世地诅咒着。
如今,若要记住这份仇恨,他就要松开手中的鱼鳞,让转世的业怀独自承受诅咒,如果不松开,他就记不住之前发生的事。
于是为了提醒自己,他分出了自己的一缕魂,在这个魂魄里存放了他的记忆。如此一来,在他忘了的时候,这个魂魄会提醒他想起来,这个魂魄忘了的时候,他会提醒这个魂魄想起来。而他被压在水牢中的身体则因为魂魄不在,被饲梦暂时占据了。
魂魄出去之后,他开始寻找放出自己肉身的办法。
而清潭做了亏心事,怕他们跑出去报复世人,就废了不少的力气,把他的位置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阵在哪里,破不了困住自己的阵,即便杀了清原所有的人,翻遍清原每一寸土地,被阵法遮挡的阵眼他还是看不到。所以为了弄明白地阵在哪儿,他先拜入了这代清原掌门的门下,给自己起名为澶容,又在之后去了另一个掌握钥匙的家里,附在那家孩子的身体里,静静观察着。
之后为了方便交流,他的记忆魂魄去了清原,他留在了傅家。
遇到阿鱼他们完全是意外。
但那时的他,已经没有去弄明白阿鱼他们为何会死的心思。
他甚至不会跟阿鱼他们交谈。
而他之所以能窥心,也是因为他掌控了饲梦。窥心探神,本就是饲梦诱惑他人与自己交易的简单手段。
饲梦想要别人与自己做交易,自然就要有一双能够看清人心的眼睛,而这,也是澶容总能轻易进出他人神海的原因。比起自己的本体,藏着记忆的他更清楚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
就这样,宿枝带着不时就会消失的记忆,遇到了若清。
也许是天道的安排,转世的若清出现在清原之中,与傅燕沉和澶容这两个宿枝相见了。
在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傅燕沉与澶容受到了若清体内前因果的影响,找到了他们的业怀。
不管业怀转世之后的皮囊如何,在他们眼里,业怀都是最初与他们相识的样子。
那一瞬间,作为保留记忆的澶容陷入了一个怪圈,他开始不想去看若清,又放不下若清,就这样纠结着,观察着,忍不住照料着,一点点心里有了裂痕,给了饲梦可乘之机。
不知是在饲梦的诱惑下,还是太想什么都不管只与若清在一起。澶容如同傅燕沉一般,忘了宿枝和业怀的过往,一心只有跟若清在一起的想法。
因为澶容的刻意遗忘,忘记了前尘的傅燕沉这次没能等来另一个自己提醒他过去,就这样也忘了前尘,专注于眼下,开始寻找杀了自己双亲的凶手,却不知道人就是他杀的。
就像是若清看到傅燕沉想要跟着他,看到澶容想要护着澶容一样。若清和澶容体内的果子、连接的缘分都在牵引着他们。
若清之所以对傅燕沉和澶容不同,原因不外乎是他隐约记得,傅燕沉就是从前那个骄傲的宿枝 澶容就是后期被人坑害、不会笑了的宿枝。
所以他总是念着,在傅燕沉的身边,他可以说笑玩闹,在澶容的身边,他总是放不下澶容的安危。他之所以身体不好,就是因为他背了宿枝天阳体的坏处。
而他在洪莽期造下的杀孽,因为宿枝打断了诅咒,选择了分担,所以离他远去了,变成了宿枝的业果,由宿枝替他扛着。
只要宿枝还拿着那鱼鳞,那些杀孽就找不到他头上。
因此初见孽缘时的那些红线没有围在他的身上,而是围着他转,意思就是指这是他在洪莽期战时杀的人,但因为有人替他扛了罪,所以债责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而缠在手上的三道红线,比起是需要他们去还的孽债,还不如说那是业怀的劫还没有过去。那些都是业怀必须要面对的一步。
而这也就是指天道从未因为蛟首被斩掉,就默认业怀渡劫失败。而这也就是指,当初化龙失败很有可能也是他劫难里的定数。
他们都不懂,纵然转世,若清的元神也还是蛟龙的元神,而他身上绑着怨物,所以他和宿枝和饲梦是连在一起的。宿枝不死,在这边拖着他,他就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新生命,顶多是跑到素音孩子的身体里寄居。因此他还在那个故事中,被绑在那个身骨上。
而之前的季庭生算他害死的,因此那道线是他的。
之后的阿惹会死,是因为宿枝的布局,所以算是宿枝的孽债。
但因他分担了宿枝的业果,所以属于阿惹的那条线在他的手中,成了他的过错。至于意绫之所以会把澶容人称业怀,也是因为他们混了命格,业怀给了宿枝自己的骨。
而他经历了这么多,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天道不放他,仍要他继续渡劫。
至于那次金龙门暗示澶容没有影子,以及澶容的影子落不到镜子里,都是因为傅燕沉才是本体,澶容只是他分化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早前阿鱼遇到傅燕沉,说了宿枝的喜好,那喜好却全都与傅燕沉对上,原因就是如此。
而傅燕沉手里的那块经常说话的骨头,其实不是业怀的神识,也不是白骨生了邪灵,变成了物化的精怪,而是饲梦正在通过那块骨头与他联系。
饲梦想仗着傅燕沉什么都没想起来,澶容被若清占据了心神,什么都不想的时候,重新占据上风。
而傅燕沉和澶容都忘了这件事,所以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段时日。
至于那紫晶——不过是饲梦的障眼法。
饲梦与傅燕沉接触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紫晶。
甚至可以说如今天下,唯一能与饲梦接触到的就是若清和傅燕沉。
业怀和宿枝。
而饲梦与若清的接触,则在若清摔倒的那次就开始了。
自傅燕沉和澶容从宗门大会回来前就开始了。
那次是傅燕沉和澶容第一次离开若清,少了他们潜意识的阻拦,饲梦开始离间若清与傅燕沉和澶容的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撬开他们三人心中的间隙,才能够施展他的能力。
所以什么穿书,什么系统都是假的,不过是饲梦给若清的错误记忆。
而若清之所以会有这段错误的记忆,还得从蛇女求他的那次说起。
当年蛇女抱着自己缺少了一魂的孩子来找饲梦,饲梦便从飘荡在星河附近的灵魂里抓了一个,放了进去。两者融合,结成了一个新的灵魂。
而被饲梦抓来的那个灵魂,正是经过时空间隙穿越而来的外乡人。
一个来自其他时代时空的灵魂,就这样占据了业怀记忆里的一块,带来了不少错误的认知。
而这种穿越而来的人在这个世上不多见,但不是没有。
因此,在饲梦引着若清摔倒之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布局。接着那个外乡人的生前记忆,扰乱了业怀的认知。
而饲梦对外界的干预,则在傅燕沉和澶容因为若清节节败退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可这又能怎么样?
澶容紧闭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像是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一样,他望着那面镜子,不悲不喜地对上了镜子里的傅燕沉,傅燕沉也收起了同样的表情,静默地看着他。
地宫里面没有风,也不知是怎么吹起了他们有关记忆的一角。
但既然醒来了,就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千年之前的事情还要重演。
就像是现在的季环生和单灵,以及清原掌门要杀他们一样。
过去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变化。
他们依旧被人赶杀。
他们依旧拖着业怀。
业怀被他们绊住了脚,没能过上没有他们的平静日子。
直至此刻,业怀都在为了他们奔走,为了救他们累得忘了自己的感受。那饲梦甚至又趁着他们不注意,缠上了业怀。
不过不要紧。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他们成了最了解饲梦的人。也是最容易击垮饲梦的人。
而不管是饲梦,还是世人,在他们清醒之后,都只剩下了一个结局。
——他会离开水牢的。
到时,谁都拦不住他。
毕竟千年前的事总需要有个结果。既然别人不给他这个结果,他就去自己要。
——而怎么要?
澶容推开了阿鱼。
傅燕沉一把扯下头上的流苏。那流苏落地之后,变成了一个有着缺口的云纹玉。
这面镜子把他们尘封的心事找了出来,也把他们的记忆带了回来。
傅燕沉面无表情地拿着那块云纹玉,无不嘲讽地想着过去的他总是在找杀了自己家人的人,一直恨那人不出现,心里琢磨着为何那人抢了玉走之后就消失了。
原来是身为罪魁祸首的他,已经忘了是自己动的手。
那个杀了傅家人,拿走云纹玉的人是他,去接他的人是澶容。而他不动手,自然就有了那人害了傅家,却久久没有动手的怪异之处。
怀若楼能知道这段故事,也是他有意透露给怀若楼的。素音在信中提及的那个告诉了怀若楼饲梦存在的人,就是他。而这段过往也被饲梦利用,想要引他和澶容自相残杀。
而怀城林家,则是他和澶容在去清原之前弄出来的事,因为是他和澶容的手笔,因为他才是本体,所以在他去找的时候,怀城才会出现。
因为怀城本来就是他的。
早前阿鱼说澶容喜欢吃的那些东西,其实真正爱吃的不是澶容,而是他。他带着宿枝没下远山的回忆,爱着活在远山的自己,而澶容带着下了远山后的不幸,所以澶容爱不起来远山的一切,就不爱吃阿鱼记忆里宿枝爱吃的东西。
因为受到过伤害,所以澶容是漠然的,心里并没有善恶的界限,而他还怀揣着宿枝下山前的那份天真,所以他总是做不出太恶的事情。自己把自己的脚绊住了……
而他和若清之间会出现这么多的误会、伤害,不过是因为若清的情劫没有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顺顺利利的在一起。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当傅燕沉出现在地宫,与若清同时看向那面镜子的时候,若清和傅燕沉身上的怨物都出现了。
鱼鳞在傅燕沉的身上,发丝在若清的手里。
而澶容则在这时站了起来,那双眼睛里的情绪第一次那么好懂。
悲凉到透彻,他安静的像是饱经风霜的旅人,疲惫,但不想停下。
说来可悲,澶容和傅燕沉是一个人,拥有着共同的神识,因此当傅燕沉醒来之后,陷入昏迷的澶容就没了躲避的可能。他和傅燕沉同时看了若清一眼,慢慢地合在了一起。
之后,那个是宿枝,又不像是记忆里宿枝的人出现了。
在这一瞬间,若清手上的第三根红线出现了,它指着若清自己。
而这根红线是宿枝的过错,害死的债主就是若清自己。亦或者应该说是业怀。
而通过一段不长的距离,宿枝就隔着人看着若清。
这是傅燕沉和澶容在看若清,也是宿枝在看业怀。
看着看着,宿枝就笑了:“我曾说过,要你和我一起走……”
若清被蛇女按在怀里,趴在地上傻傻地看着他。
“是真心的。”他说到这里,转过身去,没有说起下句话。
如果当初他们走了……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到时饲梦也好,怀若楼也好,都与他们无关了。
只可惜,他们没有走,也走不了。
而若清看着他,在他转身的那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不顾蛇女的阻拦,喊了一句:“宿枝!”他慌乱地说,“我们现在……”走吧。
他想如此说,可这句走吧就是说不出口。
他觉得这是有谁在阻止自己。而不说这句,他又不知道该与宿枝说些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宿枝离开了。
在宿枝走后,他就像是丢了魂一样,直到蛇女抚摸着他的脸,他才回过神,愣愣地看着蛇女,忽然哭了出来:“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做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要我怎么做?我要怎么才能救你们?”
蛇女说不出话,她死了太久,元神就附在挂到珠藤尸身上的牛妖身上,变得不伦不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业怀质问她的时候,伸出手摸了摸业怀的头,将他藏在身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业怀则在这时抱住了她的腰,把脸贴了上去,瓮声瓮气地说:“你走行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你倒是说啊!你以为我想让你这么累地活着吗?”
他沮丧绝望地喊着,完全找不到去救蛇女,去帮宿枝的办法,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梅姑静静看着这一幕。
不知道清潭的镜子到底是什么,只看到了季庭生的影子。
在这时,她听不到那面旗子传来的声音了。她先是想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很茫然地转了一圈。然后看到了若清,便上前一步,可能是想要与他要好处,又看他如今这般狼狈,便咽下了嘴里的话。
她思索了片刻,说:“算了,你的东西我不要了,我还有事要忙,便不与你纠缠下去了。”
若清闭着眼睛,在她走之前喊她:“梅姑。”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力感。
梅姑疑惑地歪过头,说:“有事?”
业怀想起了过往,自然也懂得运用自己送给宿枝的力量。他掐着手指,指尖一弹,把一段往事送给了梅姑。
有关季庭生的故事落在了那面镜子上,梅姑就傻傻地看着,像是不认识镜子那人一样。
她那双呆滞贪婪的眼睛在看到季庭生被杀,金子被抢,以及季庭生把金子还给若清的那一刻,亮了起来。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一瞬间眼泪就像是不要钱一样,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一边无声地哭,一边表情复杂庆幸地笑。
业怀有一瞬间不懂她在笑什么。
梅姑眉眼上扬,睫毛颤抖,慢慢地抬起了手。
业怀这时则靠坐在蛇女的怀里,坐在对面观察着她的每个表情。
梅姑变了很多,多到他几乎要认不出来梅姑了。